1-2 那名少年

台北市南港区靠近山脚边,有一栋老式建筑,外墙斑驳、砖色褪黄,是这座城市最大的育幼机构之一。全院收容的院童接近两百人,年龄从三岁到十七岁不等。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会在操场上奔跑、吵闹、翻跳,像是试图用声音挡住什么没说出口的东西。

教学楼的三楼尽头,一间电脑教室里,灯光稍暗,墙边的窗户开了一扇,风灌进来,吹动墙上的电线和一叠打散的资料。

坐在角落的少年没有被打扰。他的眼睛盯着萤幕,手指稳定地在键盘上跳动,仿佛整个空间都与他无关。

他大约16岁,有着一张难以忽视的脸。茂密的黑发,剑眉,深眼,五官立体,肤色偏淡,像混了某种西方血统。他安静、笔直,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距离感。冷,不是装出来的──是像长期没有拥抱的人自然长出的防御层。

周围的小孩们或站或躺,在平板上玩游戏、拍打彼此的背脊,喊着谁先输谁要帮忙洗碗。那些声音在少年身边像一层背景音,被他自动滤掉了。他只管自己在写的那串程式码,一个模拟染色体讯号干扰模型的演算原型。

然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江岭翔,有你的信──」

是杨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平常他不太会被叫全名,这次语气里带着某种客气的正式。

岭翔擡起头,眼神有一瞬的停顿。不是惊讶,是像早就等这一刻很久,只是不确定它会不会真的来。

他走过去,接过那封信。

信封有些厚,寄件地址在海外,角落贴着美国麻省的邮政章。他拆开纸的动作不快,像不想让纸面破掉。

里面是一封录取通知。

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Department   of   Computational   Genetics   and   Synthetic   Fertility   Engineering

Congratulations.   You   have   been   admitted   to   our   Fall   2048   cohort.

他看了一眼,然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只是有些难以控制的收缩,好像平静的水面被风吹皱了纹。

「你……收到什么好消息啦?」老师凑过来笑问。

岭翔把信递给她:「我申请的科系,上了。」

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念出上面的科系名称:「计算基因与合成生殖工程系……」

「嗯,基生系是2044年才开的,还算新。这两年在做的,是模拟配对与人工染色体稳定化的应用。」

杨老师擡起头看他,眼里浮出一点惊讶:「你怎么会知道要申请这个?」

他耸了耸肩:「因为我写过类似的东西。他们录取我,大概是看过那些模拟模型的开源码。」

杨老师看着信上的校徽,又看了他一眼:

「你是全院最聪明的学生,以你这年纪能申请上MIT……我不意外。」

杨老师翻到信件最后一页,看到标注的学费栏位时,语气也慢了下来。

「……哇,第一年没给奖学金?」

「没有。」他收回信件,看着那行数字:USD   131,500,约是台币四百多万。

他的眼睛没什么变化,但语气里那点刚才出现的微笑,已经没了。

「有什么……可以赚钱的方法吗?」他擡头问,语气不是玩笑,而是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午餐是什么。

杨老师没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几秒,然后说:「我想一想。也许……有其他办法。」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谢谢,就转身回到电脑前,继续写完那行程式。

那一瞬间,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他身后的萤幕,仍然停留在那行明晃晃的学费金额──像一张门票,也像一面墙。

晚上十一点多,育幼院的房间只剩几盏小夜灯亮着。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动挂在床边的毛巾角落。

江岭翔躺在上铺,手里的手机亮度调到最低,画面闪着微光。他没滑社群,也没看影片,只是在读新闻。

他动作很慢,像是只是想让某种思绪有地方落脚。直到手指停在一则标题上:

「制度种父任务报酬超越资通产业平均年薪五倍,成为高智资青少年新选项」

他点进去。

画面浮出一张男性背影照,服装整洁、眼神冷静,配对代码经过模糊处理。旁边是几句资料摘要:

「依据最新统计,制度内配对任务单次报酬已高于顶尖生医工程师年度起薪,稳定表现者年收入可达医科主治等级。部分完成长期配对的执行者,已于三十岁前达成财务自由。」

他继续往下滑,新闻附注还提到:

「据悉,目前创世菁英研究院拥有亚太地区最大规模的染色体讯号模拟平台与人机配对实验仓,为全球最早将『精液讯息演算法』成功模型化的私人研究机构之一。」

岭翔停住了一下。

他对那几个字有反应。不是来自生理,而是来自某种思考直觉──他曾尝试建立过类似模型,但从未有完整的运算环境可供验证。

他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像在衡量什么。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以前──准确来说,是他十五岁那年,拿下那场全国资讯模拟竞赛冠军后不久──他曾收到过一封创世菁英寄来的信。

信封纸质很好,干净得不像会寄到育幼院的东西,所以他印象很深。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看了一眼,然后把信压在书桌抽屉最底下。没打开,也没回应。那年他一心只想出国,只看得见远方的校徽与研究室。

现在──那条路的门还在,只是门票写着十三万美金。

他没想太久,也没想太深,只是手指在那条新闻的画面上停了一下。

创世菁英。他念了一遍那个名字,但没出声。

他起身,打开书桌抽屉,从最底层拿出一个东西──

一封被压得扁平、纸边微微卷起的信。

信封干净,纸质偏厚,上头有他熟悉却从未真正正视的字样:

创世菁英生殖研究院|潜力候选人推荐通知

过去,他装作它不存在;现在,他把它撕开了。

纸的触感干脆,内页折得很整齐,没有一点多余。文字是制度一贯的语气:

江岭翔先生:

根据本院潜力资料库比对结果,您在以下项目中展现出潜在选拔指标:

・学术表现与认知类别分析:全国前0.5%

・心理稳定度间接预测模型:高适应性范畴

・生理纪录评估:尚须进一步样本分析

您已正式列入本院潜力候选人名单。

本院诚挚邀请您于年满16岁后,参与制度第二阶段实体评估(包含身体数据建档、生理讯息测试、心理应对模拟等)。

本流程为完全自愿制度。若您选择不参与,您的资料将不进入后续分析。

敬祝   安稳前程

创世菁英生殖研究院

基因适配评估部   敬上

他读得很慢,一行一行地扫过去。那些语句明明冷静克制,却像某种早已设定好的网络,在他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将他纳入。

他收起那封信,重新折好。

这次他没有再放回抽屉底部,而是放进了上层夹链袋,那个他习惯用来收资料与证件的位置。

他躺回床上,闭上眼,房间里只剩远处风声,以及一条无声的线,从过去那封信,一路拉到现在。

早上八点整,育幼院教学楼三楼的教室亮起灯。

学生们陆续进场,平板摆在每张座位上,萤幕显示当日考试项目:

育幼院高中部   生物科期中评量试题|科目代码:BIO-2048-A

单选题,每题   3   分,错一题扣   1   分,总分将同步回传至教育部资料库。

外头天色明亮,风从半开的窗缝灌进来,吹动墙边纸张和悬挂电线。课桌排列整齐,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旧地板的味道。

学生们面前的平板正一题一题跳着。坐在最角落的岭翔,没有多余动作,眼神冷静地盯着题目,一指一指按下答案。

第3题:

下列哪一项是冷冻精子解冻后失活率偏高的主要原因?

A.   电力不足导致温度波动

B.   冷冻过程缺乏足够养分供应

C.   精子细胞膜对冰晶破坏极为敏感

D.   精子无法与卵子进行主动辨识

→   他选了C,萤幕右上角亮起绿灯,显示「正确」。

第17题:

在高污染环境下,人工授精成功率下降的原因是?

A.   女性排卵提前导致时差

B.   冷冻精子吸附奈米污染物造成DNA损伤

C.   精子缺乏游动能力

D.   卵子无法辨识精液来源

→   他选了B,几乎没停留。

第40题:

配对受孕制度在现行社会中广泛推行的原因为何?

A.   精液活性无法以任何冷藏方式保存

B.   能够结合情感与性欲的自然生殖模式

C.   结合基因筛选与人体自然免疫反应,成功率更高

D.   能有效控制人口总数与性别比例

→   他点了C,目光依然平静。

坐在他后排的一名男孩正用手肘戳同桌:「欸他刚刚按什么?」

「C吧,我记得他刚刚选C,这题是B……第六题我不太确定耶。」

「我跟他选一样的,反正他上次全对。」

几个人偷瞄着他的平板萤幕,但岭翔没理会,指尖还在静静地操作,直到最后一题送出。

萤幕跳出:「江岭翔|正确率:100%|预估全国排名:1%以内」

他将平板放回桌上,站起身,收拾得很快。

考完试后,他来到教职员办公室门前,门牌上写着「杨芷珊」,他推开杨老师办公室的门时,她正在倒热水。

她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桌边那张椅子。岭翔坐下。

过了一会,他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

「如果……我说如果,我想去参加那个种父遴选,你会怎么看?」

杨老师没立刻回答。她转身把热水壶放回原处,然后才慢慢坐到他对面。

「我知道你以前有收到他们的通知,」她语气很轻,「那不是什么秘密。创世菁英不是昨天才开始注意你,是从你第一个比赛开始就有记录了。」

岭翔点了点头。没有否认,也没有多说。

「我们这里,偶尔也会有孩子收到那类通知,」她接着说,「不是每个人都符合条件,但像你这样的,确实少见。」

她说得小心,不想让这句话变成压力。

「那不是一条错的路,岭翔。」她语调放缓,「你有那个资格,也有进得去的条件。机构资源多、制度完整……有些人靠它翻身,有些人靠它进入学术和研究系统,比你申请到的还强。」

「但它不是免费的。」她停顿了一下,「我不是说金钱。我说的是──自由、隐私、安全,甚至是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方式。」

岭翔微微擡头。

她语气像在提醒,又像是在保护那个她一路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会被观察、被分析、被讨论。你的一切——睡眠、体能、情绪反应、性欲波动——都不再只是你的。」

「有些人能习惯,有些人会成功,但有些人会裂掉。不是当下,是两年后、五年后,有一天照镜子,不太确定自己还剩下什么。」

屋外的阳光才刚开始爬上窗框,玻璃上映出两人的影子。

她语气变轻,像在退一步:

「我不能帮你决定。育幼院帮不上你学费的事,这我很抱歉。你太优秀了,我们这里……留不住你这样的人。」

她没有夸他,只有一种承认。

「如果你真的要走这条路,就走得清楚一点。不要只是因为别的门没开,就往这里跳。」

岭翔静静听完,没回话。他只是轻轻把手指交扣起来,抵在下巴前方,眼神仍稳,但背脊微微前倾,像是在让思绪靠近一个可能性。

窗外有风声穿过铝窗缝隙,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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