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前往MIT

房间很安静,只剩操作介面的背光在桌面上映出柔蓝的光。岭翔洗完澡后坐回书桌,继续优化模拟模型,但进度停在同一段参数调整上,卡了快二十分钟。

他重新整理程式时,脑中却跳出齐曜辰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虚拟舱?那个感觉跟真的做爱差超多,根本不能比好不好。」

那语气带点玩笑,但不像是在虚张声势。反倒是一种经过后才敢说出口的语气。

岭翔原本没放在心上,但现在,那句话忽然浮了起来。

他以前从没真正想过「做爱」是什么感觉。制度让他接受了完整的性教育课程,对生理反应、姿势、高潮类型都有学术性的描述。他知道身体怎么运作,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但他从没经历过。

做爱。不是模拟,不是教材,不是数据。

而是,真实的——与某个人之间,那种身体之间的接触与进入,到底会让人感受到什么?

他盯着桌面,犹豫了一下,打开平板,点进浏览器,开了个无痕模式。

手指在搜寻栏停住,他想了想,最后慢慢输入:

「第一次做爱是什么感觉?」

几秒后跳出一堆连结,有文章,有影片,有人分享过程,也有人发问。

岭翔看着这些文章与回复,大多语焉不详,充满主观形容。有的说像触电、有的说像溺水、有的说第一次只是痛。他试着从中归纳出某种共通结构,却发现——那是一种无法被准确描述的东西。

做爱,这个词对他来说始终是被制度包裹过的。

它有数据、有流程、有法律规范、有排卵周期和任务指派。

他被教导要成为能够完成它的人,但从来没被鼓励去「想像它」。

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确实开始想像了。

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那份「吸引力」本身。

为什么那么多人渴望性?为什么要写那么多小说、拍那么多影片、用尽语言与身体去接近那种感觉?

性爱,似乎是人类最根深柢固的欲望之一。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人类为什么会一路走到今天——

精子浓度逐年下降,自然受孕的比率持续低落,最后连繁殖这件事都要制度来接手?

如果这是我们的本能,为什么它正在失效?

他把平板放到一旁,擡头看着天花板,脑中浮现的是一个比性更深的问题:

人类是不是正朝着某种「亲密退化」的方向进化?

也许是荷尔蒙变了,也许是压力让神经失灵,也许只是因为太久没有真正需要彼此了。

有些人说,制度是为了拯救人类。

可他忽然想问——

到底是什么先让人类,失去了自己生下下一代的能力?

他没有答案。

但他想找。

澪照常整理完每日观察纪录。操作终端时,她看了一眼岭翔当日的心理与生理反应参数,全部在可接受范围内,稳定得几乎无可挑剔。

但她的视线停留得比预期久了一点。

这几天她有点太频繁地注意到他的变化。不明显,但她感觉得出来。像是他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部慢慢成形,一种不是制度可以命名的东西。

她察觉自己开始过度关注他的语气变化、情绪延迟、甚至小幅度的眼神偏移。

这不符合她以往的观察模式。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保护欲。

一个观察员对长期接触的样本产生的本能反应,就像生理研究人员会不自觉地对实验动物形成记忆和偏好。那不是情感,只是心理投射的副作用。

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江岭翔还不到十八岁,他在制度里也才刚刚通过初阶任务。他不是一个会留下的人。他很快就会去MIT,进入他该属于的世界。

在他成年以前,甚至都不一定会再回来。

所以她不认为自己这些反应构成什么问题。

那只是错觉,一时的。

制度里很多人都会出现这种短暂投射,只是她平常太冷静,不太习惯这样的波动。

她写下今日备注的最后一行:

【观察员备注】候选人心理与反应数据皆稳定,观察员需维持情绪中立,厘清保护本能与个人偏好之界线。

她将那行注记上锁,没有标为正式备注。

然后关掉终端,拉上白色外套。

在灯光熄灭的瞬间,她站起身,走出资料室。

脚步和往常一样平稳,语气仍旧会是冷静的。

只是走廊尽头的感应灯亮起时,她在光影交界处短暂停了一下。

像是在对什么道别。又好像,只是在确认自己,还站在制度设定的位置上。

地点|松山机场   国际线大厅

时间|2048年8月22日   下午3:05

从六月到八月,岭翔几乎每天都待在制度观察区。

没有重大任务,也没有外部接触。时间被切割得极为规律:早上进行资料建模、午后完成健身训练,晚上则用来阅读、写作或研究。他有时会跟曜辰和澪一起吃饭。

这段时间他不再被视为单纯的候选种父,而是像一个正在缓慢生成的样本──资料越来越精细、检测越来越深入,制度的语言也越来越少解释,只留下一份日益增长的「档案厚度」。

他知道这段沉潜,是制度默认的「过渡阶段」。

他十八岁的生日将在美国度过。第一次出国,第一次脱离制度的实体空间。虽然合约仍在,虽然所有的数据连结与生理监控仍会持续运作,但他的身体将短暂离开这个岛、这栋建筑、这套日复一日的系统。

他站在机场的落地窗前,看着机坪上停着的白色机身。午后阳光落在玻璃上,映出三个人的倒影。

他拉着随身行李,身旁是曜辰,还有M05。

曜辰看起来比平常安静一点。他穿着便服,手插在口袋里,像是陪朋友送机又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欸,到了那边记得拍个照给我。」他开口,语气像是随便说的,但眼神是真心的。

岭翔点点头。「好。」

「还有……如果遇到什么奇怪的室友,要记得第一天就立威,最好一开始就比他早起。」

曜辰的语气恢复了一点调侃,岭翔微微勾了一下嘴角,像是笑,但没有出声。

澪一直没说话。

直到登机广播响起,她才向前一步,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一张折叠过的小纸卡,封面干净无字。

「不是制度文件,只是……笔记。」她顿了一下,「可以收着,也可以丢掉。」

岭翔接过,没有立刻打开。

他只是点头。

「你会回来的。」澪说,「制度没有终点,只有下一段。」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像是在讲天气。但那眼神落在他身上时,岭翔忽然发现──她不只是观察他而已。她也在记住他。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背起背包,朝登机口走去。

没有人拥抱,没有告别词。只有他回过头的那一眼,对上两个站在原地的人。

曜辰朝他举了个手势,像在说:「别太快长大。」

澪没有举手,但她站得笔直,像是制度从未松动的一部分。

只有那眼神,静静地穿过机场的玻璃,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一定要给这一幕下一个标签──

这可能就是他人生里,最接近「被父母送出国」的一次。

不是因为血缘。

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那种「有人留下来目送你离开」的经验。

上了飞机以后,他轻轻展开那张澪给的纸卡,那上面有淡淡的香味。

笔迹是手写的,没有制度代码,也没有身份标记。只有短短几行字:

「不是所有的观察都能被记录,

有些是留下来给你自己用的。

祝你在那边,好好长大。

——澪」

他读完最后一行。把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收入内袋。

飞机正在滑行。他靠着椅背,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要离开这个岛了。

耳边传来引擎声的轰鸣,机身微微震动,朝跑道尽头加速。他往旁边看了一眼,窗外的地面在动,越来越快。

然后那一瞬间,地心的牵引松开了。

飞机擡头、腾空。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感觉——一种不是脚离地,而是整个人被交付给某个不可见的高度。

他看着窗外。

城市、港口、山脉,熟悉又模糊的轮廓像地图一样摊开。台湾岛在他眼底慢慢缩小,被云层与空气挡住边界。他盯着那片岛屿的边缘,像是试图记住那最后一个清晰的线条。

他不知道两年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他知道,澪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制度没有终点。只有下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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