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不死鸟的蜂蜜陷阱(上)

你本在佛罗伦斯旁的街道采风。阳光洒落在砖红色的墙面,窗棂间垂下干燥的薰衣草,巷子里弥漫着咖啡与油彩的味道。你是一名画家,和许多画家一样,你带着艺术家的脆弱与疯狂。你常常在黄昏的街角驻足,盯着水面反射的天光发呆,一站便是几个小时。你笔下的世界不完全属于现实,你早已习惯将颜色视为真理,线条视为命运。

这日,你下楼梯时一脚踩空——

下一秒,你便重重地跌进另一个世界。

甲板上的阳光炙热而白亮,空气中飘浮着咸味与火药味。你睁眼的瞬间,陌生的男人们已经围了上来,手中握着刀与枪,眼中有不加掩饰的警戒与敌意。风鼓动着海旗,某种海洋的气息扑面而来。你迟疑地后退半步,鞋跟踏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是谁?”

你没回答,只是擡起头看见了那一团光,

不是光,是火,又不是火,是羽毛,是天空,是破碎的蓝。

不死鸟型态的马尔科站在阳光之下,天光折射于他翅膀上的羽片,呈现出近乎非现实的层次──山吹色的边羽与普鲁士蓝的中心渐层交错,群青色的阴影在每次展翅时闪过,若即若离。更近些的地方甚至映出了一点淡淡的钴蓝与冰蓝,像是北极深冬的海面,冷彻却教人着迷。那不是一种颜色,是一整个梦境的断面,拼凑出你从未见过的纯粹。

好想夺过来,你想。不是夺走那个人,而是夺走那颜色,捕捉那种色彩、光线与质地的组合,将之固定在画布上。

你双手紧抱画板,低下眼,佯装害怕,其实是为了遮住眼里过于露骨的痴迷。

有人在低声议论你,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你知道你正被审视着,如同奇异动物突兀闯入领地。你感受到数道视线,其中最强烈的来自不死鸟本人。

你慢慢擡起头,视线穿过羽翼之缝,与那双黑色的眼睛相对。

他在观察你。

他比你想像得更冷静、更聪明。那不是你能随意摆弄的模特儿,不是可以任你构图的颜色标本。他像是某种被火与时间淬炼过的金属,隐含着危险而庄严的重量。

“你从哪来的?”

他问。

你终于说话了,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佛罗伦斯。”

他的眉轻轻动了一下,那是一个他没听过的名字。

你看见他一瞬间的困惑,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得意。这是你唯一拥有的优势,你来自他不认识的世界,而他,则是你眼中可以描摹的存在。

你不打算逃。你只想画他。

*

他们留下了你。

大概是因为你那张欺骗性的漂亮脸蛋吧。即便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欧式画家服、语言混乱、反应迟缓,他们还是决定不把你直接丢下船。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很快便发现,你弱得可怜,既不具威胁,也无从利用,没能引发任何骚乱,没带来宝藏或情报。你就像一只迷失的动物,误入猛兽群聚的地盘,却因自身的无害而勉强得以栖身。

你被安排与船上的护士们共住一室。她们不见得信任你,但并未明言排斥,只是将你看作某种轻微的负担。她们之中也有强者,但她们更习惯照料伤员,而不是安抚迷路的画家。你一开始不敢说太多话,只默默记住她们的名字与习惯,学着不去触碰任何边界。

你还记得基础的医疗知识。在佛罗伦斯,为了画出合理的肢体姿态与肤色变化,你曾去旁听过几堂大体解剖课,也临摹过医学手册上的器官结构图。这些知识,如今成了你安身的微小本钱。当护士们忙不过来时,你会帮忙递水、换药、擦拭工具。

但你真正关心的并不在此。

你总是偷瞄着他,那个名为马尔科的男人。

你期待他变身,期待那双翅膀再次展开,期待那无法言喻的蓝色从骨骼里生长出来。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执着,也不试图去思考。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帮忙包扎伤口的间隙、在清晨还未有人起床时、在他路过你身边却从未驻足的瞬间,悄悄地将他的影像摹刻在脑中,像疯子一样将那光泽一层层叠加在记忆里。

但他一直没有变身。

你快要忍不住了。

*

他们停靠在一座无名小岛补给。

岸边有市场与酒馆,还有让人短暂遗忘风浪与战斗的温泉,大部分成员都下船去了,连平时谨慎的医疗人员也难得放松,带你同行补货。你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穿过街角小巷,像只习惯性退缩的影子。

你的目标并不在酒或糖。你穿过热闹的摊贩,在一间寂静的旧货铺里找到了你真正需要的东西——颜料。品质并不算好,但你已太久没闻过这种矿石与植物混合出的沉香。你挑了数管蓝:群青、藏青、鲸鱼蓝、天青石、还有一管泛着银灰的旧普鲁士蓝。它们在你掌心滚动的那一刻,你有种奇异的预感,你的画会在今天完成某种「突破」。

傍晚,你回到了船上。

天色尚未全黑。大部分人还未归来,甲板空荡,仅有风声与远方的涛声。你像个小偷般走到船尾的角落,那处靠近护栏,阳光能斜斜地落下,在木板上画出温柔的橘金。你摊开画具,蘸水、调色、试笔……动作轻柔却飞快,就像某种被禁锢太久终于释放的瘾头。

你没有画别的。

从第一笔开始,画面就是他。

不死鸟型态的马尔科。你几乎闭着眼都能想起他的翅膀展开的方式,羽根边缘如何闪着细碎的光,如何在日光中燃烧却不留下灰烬。你描摹他的轮廓、翅膀的动势与羽毛间细致的层次,然后是一整个黄昏里各种版本的他,他盘旋、他俯瞰、他飞翔、他坠落。

你太投入了。

你没有注意到脚步声。

直到有人在你背后开口。

“这是什幺?”

你的手一顿,笔尖不小心划过画布,留下浅色的错线,你像被骤然扯出梦境的人,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马尔科站在你身后不远处。

你慢慢擡起头。他的身形挡住了余晖,属于他的阴影覆盖在你身上,他并未靠得太近,但他的视线已落入你敞开的画夹之中。

那里满满都是他的画,无一例外,皆是不死鸟型态的他。

*

“为什幺……一直画我?”他开口。

你低下头,手指蜷紧,像是画布也烫着余烬。

“这只是画家的小毛病而已。”

这句话你说得很轻,但他仍听见了。

他没有立刻回应。那一刻安静得可怕,连风都绕过了你们。

你以为他会生气,会命人把你赶下船,会把那些画撕个粉碎。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微微偏过头,视线再度落向画板,那些羽翼、那些蓝,那些被无数次捕捉下来、几乎痴迷地临摹出的姿态。

马尔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不自在。那不是厌恶,也谈不上真正的愤怒,只是一种,说不清的刺痒感。

他并不习惯被注视,尤其不是这种程度的,战场上的敬畏与敌意他见得多了,却从未有谁,用这样的方式,静静地、一页一页地,记录他的形体与光。

而这些画,画得太细了,细得几乎让人觉得你不是在看,而是在某种秘密的祭祀里膜拜。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

“别让别人看到这些。”

声音不高,语调仍然是那种懒洋洋的、带着年岁感的低音,听不出情绪,也听不出责备。

然后他转身离去。

脚步声稳定如常,唯有他腰间挂的腰带轻轻晃了一下,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声响。马尔科自己也没注意到,走下甲板时,他擡手碰了碰额角,无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他想,他许久没有被这幺……仔细地看过了。

*

在马尔科默许之下,你开始无所顾忌地出现在他身边。

你不吵不闹,只带着画具、静静找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有时靠在船栏边,有时蹲在医务室门口的阶梯。你总能找到能「刚好」看见他的角度,光线与背景配合得恰到好处,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你仿佛天生就懂得色彩搭配。

一开始,马尔科对你总黏在他身边这件事,其实是有些难为情的。

倒不是烦,只是不习惯。

他活得太久,见惯了太多人与事。大多数人靠近他,不过是出于敬畏、试探,或单纯地寻求庇护。他已学会如何把自己收敛成不动声色的一部分,让人无法靠近,也无从讨好。

但你不一样。

你靠得那幺近,却什幺都不问,只是看他、画他,用几乎痴迷的目光追逐他的羽翼与蓝光。你不是要求他什幺,而是把他当作某种……灵感的神祇在崇拜。

他起初觉得有点刺痒,像是你眼里那种执念会将他表皮一层层剥开,露出不习惯被人触碰的深处。

但你什幺都没做。你只是画。

安静地、执拗地,画。

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

他开始会自己坐得靠近一些,甚至在医务室里故意让你与他共用一张桌面。你低着头画,手肘偶尔触到他的前臂,他只是用余光淡淡看你一眼,没有挪开,反而会偶尔侧身让你挨得更近些。

某天下午,他靠在医务室的窗边午睡,你坐在他身侧画速写。

你不自觉地靠近了,鼻尖差点碰到他的胸膛。他闭着眼没动,却能清楚感觉到你呼吸时那股浅浅的热气。

他忽然睁开眼,睫毛微动,在你惊愕地想要退开前伸出手,一下勾住你手腕。

“你靠的太近了。”

他语气轻,几乎像是在开玩笑。但手却没放开。

你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幺,他没听进去。视线落在你微红的脸颊与略显发颤的唇角上,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窗框的纹路。

他也意识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甚至……有点乐在其中。

从那之后,他会更频繁地靠近你。

无论是在甲板、医务室、厨房走廊。他有时只是安静地站在你身后,看你画;有时则会找个借口坐在你对面,伸手抚开你额前落下的发丝,像是不经意地,碰你更多一点。

你没有躲开。

他也不再克制。

他不是年轻小鬼,明白这种不清不楚的暧昧终究会发酵,最终不是燃尽就是失控。但他没有踩煞车的意思。他的手会偶尔复上你的背,在你搬画具时低声说一句「小心点,别摔了」,然后扶你落座,指尖顺着你肩颈的弧度滑过。

他也开始对其他男人靠近你这件事,敏感得过了头。

你完全没注意到。

他像是某种兽,正耐心等待着,下一次你靠得再近一点——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捉住。

*

那天阳光很好。

你坐在他房间的木椅上,画板支在膝上,马尔科难得闲着,刚洗完澡,毛巾搭在脖子上,头发还有些湿。水珠从发梢滴到锁骨,又滑下胸口,最后消失在腹部肌肉起伏之间。

你盯了他一会儿。

他察觉到你视线,挑了下眉:“怎幺?画不下去了?”

你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开口:“……我可以摸摸看吗?”

他的脸色变了变。

你慌张地补充:“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线条,那个,画起来太平面了。”

他没立刻回答,你以为自己越界了,正要收回视线时,他慢慢点了下头。

“……只能一下下。”

你站起身,半蹲在他身前,把画板搁在一旁,小心地伸出手,指尖悬在他腹部前方的那一瞬,你感觉呼吸都凝住了。

好像只要一碰,就会破坏什幺。

你还是碰了上去。

他的皮肤温热,肌肉结实又富有弹性,不是健美式的刻意夸张,而是一种被长年锻炼与战斗雕刻出的结构,你忍不住顺着肋骨的方向滑动,感觉每一寸都让画面更立体了一点。

你轻声说:“……这里的弧度真漂亮。”

*

你的手太轻了。

像一只蝴蝶在他身上慢慢踩过,带着无意识的恶意。你靠得太近,膝盖几乎碰到他的脚,脸上还写着「专业」与「观察」这两个字,仿佛这不过是一堂写生课。

但对他来说,这根本是酷刑。

他努力抑制着想收紧腹肌的本能反应,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像往常那样无所谓。但当你的手指滑过他肋骨与腹线之间那条柔和的凹槽时,他喉咙忍不住轻微地收紧了一下。

你没发现。

你眼里只有「结构」与「色彩」,对于他本人的情绪,毫无察觉。

你甚至还低声说了句:“这里好像比画上要漂亮,我可以再摸一次吗?”

他眨了眨眼,指节悄悄攥紧。

……不可以。但他没说出口。

他点了点头,像是顺从,实则心底已开始焦躁地盘算: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的会忍不住。

你满意地记下触感,转身捡起画笔,边涂边喃喃:“嗯……果然比用看的更清楚,谢谢你。”

你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只专注地画着。

他甚至开始意识到,也许正因为你这幺单纯,这份靠近才变得难以招架。

他转过头,盯着你因专注而紧蹙的眉心,默默咬了下内颊。

——不行,得控制点。

但当你下一次擡起头,无意间靠近时,他还是伸出手,拨了拨你耳边滑落的一缕发丝。

你吓了一跳,睁大眼看他。他却什幺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你沾颜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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