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我看到粉色的天花板。很丑的粉色,粉里泛着橙,像被夏天太阳晒变质了的色素糖果,同地摊街上的墙漆如出一辙,刷漆人的技术看上去糟透了——我又回到了这个煞笔世界的初始刷新点。
空气里透着烘焙店似的香甜,愈腻,愈稠,而角落里一个假人模特手脚好像被拼装好了,抱膝倚在墙边。它两手擡着,其中一只高些,似乎正在攥着一根连接天上的什幺东西的线,头也擡着眺望似的,而嘴角微微张开,勾起。不知为何,虽然它没有眼睛,也让人看不出更细致的表情,我却觉得它在说告别的话。
嗨,小可爱,你是谁呀,跟我告别以后,你又要去哪?
一旁,1997开始了新一天的消息轰炸:
「欢迎来到新世界,世界编号HJ1997,世界类别:哲♂学,故事主题:今天你愿意被我操吗,主线任务:杀死白月光。您现在的花费时间为:1天。您的攻略对象为:1位。」
「恭喜玩家取得主线任务-杀死白月光-进度:15%」
「恭喜玩家顺利推进剧情,今日开服奖励正在发送……」
「恭喜您,收货道具催眠手表一枚。道具描述:我会为你编织梦境——你愿意被我操了吗?道具限制:生效时间五分钟,效果维持一小时至两小时不等。后遗症:无记忆残留。」
“怎幺所有的道具都是无记忆残留?”
「十分抱歉,涉及高级剧情权限,玩家目前尚未解锁。」
算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催眠手表,无论如何,感谢老天,我作为一个经济自由的成年男性,终于有手表了。银色的双追针陀飞轮,看上去还挺像那幺一回事,可惜连时间都是错的。
“那我跟你同步一下我们现在的发现吧。”
「想不到您还有总结经验的习惯,我真是太惊喜了。」
“我按时间线说,”我大度地没有计较他的阴阳怪气,掰着指头整理信息,“首先,我出生时有一个十分爱我、给我起了个其实不太吉利但是她自认为寓意良好的名字的妈——她在我上初中前就死了,这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第二,在高中我跟初恋男友隋唐搞到一起之前,我就已经跟我同父异母的亲哥仇峥搞了很多次,这是我通过分支任务里跟隋唐对话时说的。”
“第三,我跟隋唐的分手原因疑似是他出轨为导火线、和我之后出轨了不止一人为终结——还涉及权钱交易之类的东西,这是我在分支任务里做的那个古怪的梦里说的。”
“第四……”我犹豫了一番,不确信地询问1997,“在「数峰青」时我喝了半杯迷幻剂,之后记忆清空,转眼已经在回家的路上,隋唐看上去不太高兴——我跟仇峥后来做了什幺?”
「十分抱歉,涉及高级剧情权限,玩家目前尚未解锁。」
“好,好,好。”我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我还有一个问题,不,两个。”
「请问。」
不知为何,我忽又不确信是否该问出口。这世界荒腔走板,而我对所有设定一无所知,如果祸从口出,那将是件顶大的麻烦事。可接下来的问题实在太他妈的重要了——
“你说一号主线任务是‘杀死白月光’,到底谁是‘白月光’?我又该怎幺‘杀死’他?”
1997的回复倒是迅速:「请问您需要我连接互联网,为您查询‘白月光’一词的定义吗?」
“……”
你妈的,我就知道这个垃圾系统一点也指望不上,“我的意思是白月光多少有点初恋的、青涩的意味吧?”我气得连手语都用上了,“我开始以为那个人会是隋唐,可根据分支任务,我之前就跟我哥搞过很多次了,那白月光会不会是我哥?”
「十分抱歉,涉及高级剧情权限,玩家目前尚未解锁。」
“……”
靠天哭天,靠地哭地,靠自己总不至于哭自己。我走出去,决定自力更生解锁后续剧情。
上午十点整,天空通透,微热,但还不至灼晒。青灰色石砖缝隙中漫出斑驳绿迹点点,远方树叶摇动,渗过一阵轻飘飘的风,林丛响起鸟叫声。
早上拿起手机时,我意外地发现信箱里有一条仇峥的消息,叫我跟他见一面,发自今早七点,看来我这位亲哥生活也颇自律。
我很快回他,他也很快回我,说既然我难得早起,不如今天上午十点在家里见面。“哪个家?”我其实一个家的地址都不知道在哪,但这种时候装还是要装的。
“老房子。”他的回复彻底让我犯了愁。
所以我下楼时心中其实颇为忐忑,着实没底这地点蒙得是对还是错。
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园艺工人在修建绿篱和灌木球型植物,一人蹲地,一人半站,拿着长柄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这边得再短点……”“这球里面都空了,撑不住。”我远远听着他们数落那些抽节发芽快到让人头疼的东西,小叶女贞、大叶女贞、石榴树……又说起以前B2的一户女士对小叶女贞的花过敏,动辄写投诉信要求物业撤换,可是“那群树已经被撤得离B2隔了两个区咧”。
“哎,那业主也不容易,你不知道幺?”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说起那位女士的丈夫前些年犯了事、进去了,儿子也被送走。她离婚几年来一直独居,同邻居不算热络,但也颇为热心,时不时会帮忙协助义卖会,只是始终对自家的事缄口不提。
“你说她这是跟她先生恩爱呢,还是没感情?”
“谁知道呢,这可说不准。”
邻里八卦总是有趣,我侧耳细听,他们说她家前院原种了一排茶梅,出了事后却说拔就拔,后来种的又总养不活,以至于如今彻底空置,“换太快,地还没清干净就种上,哪能长得起来?”而正当我想借机学习些植物种植的知识,他们却又说到那位女士前些月份去旅游了。
我有点失望,细想,又觉这也算是很好的八卦故事结局——前后花园野草丛生,女人一去不回,门牌无人问津。
修剪还在进行,一切绿意盎然,勃勃生机。
接着,我擡起头,对迎面走来的仇峥露出一个笑,“哥,你来了。”
绿叶不断落下,有几片甚至被风吹到他鞋边,他没注意,大步穿过前院,先我一步走入门厅,脱外套时我随手接过,不过衣服已经挂上衣架。
今天仇峥穿了一身深灰色西装,比那天在数峰青正经很多,大概跟我见完面后还有日程。
客厅陈设我没有动过,茶几上有几本杂志堆得整整齐齐,仇峥坐下看也没看,三百六十度全面问候我的近况。我没坐,很做作地跟他说,如果有什幺事就长话短说吧,我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一副傻白甜弟弟的嘴脸。
他倒是不意外,告诉我主要是张总联系他,说是听说我修整好了,想要再见我一面。接着他又说了好几句我听不太懂的交代,类似于最近他在做的项目跟张总那边有了新的合作关系,他们上个月在某个城市的某个球场见面聊了什幺,这个月在这个城市的某个饭店见面聊了什幺,张总又说了什幺,他又说了什幺……总之就是他跟张总最近比较熟。
“对不起,哥,我有一个很愚蠢的问题……”我迟疑地开口,说出来感觉自己的确傻透了,“……张总是谁?”
他愣了一下,“你不记得她了?”复而,他又露出那种成功人士脸上常有的、包容宠溺弱智小辈时的笑容,“小飖,你在国外拍电影时,她可一直在帮你。”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这世界上有一类极其注重体面的人,当他们想提醒你你欠了别人人情或者钱的时候,从来不会直说“欠”这个字,而只会把一些欲盖弥彰的动词放在句尾,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又隐隐把重音咬在那个字上,比如这个“帮”。
仇峥现在怎幺会变成这样了?
「1997,救命——」
「玩家您好,很乐意为您提供答疑服务,您的情报正在更新……情报已更新:您的2号攻略对象向您提起的“张总”全名张秋辞,性别女,三十五岁,是您过去某段特定人生时间的资助人,俗称金主。您与张秋辞关系良好,对她的常用称呼是“张先生”。」
我感到前所未有得心情沉重,「……是不是我在这个煞笔世界的人设才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您过谦了。重启人生的意义之所在,就是为您重写过去的遗憾。为何不把这当做一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遇呢?」
我咬下一颗杏仁,「爱卿平身,爱卿退下吧。」我站起身,借整理家务的理由来回走动,可惜——“小飖。”仇峥又叫我,我只得又拿着喷灌壶在后院门口停住,“对不起,哥,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联系张先生的。”我对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昨天跟隋唐学的。
仇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但是这次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仇家现在今非昔比,很多父亲曾经搞砸的事……这些年来我已经尽可能地弥补——你如今已经可以把它当成是你的依靠。”
说完,他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脚后跟直抵通向后院的玻璃门,迫不得已擡起锁扣,门开了。
「1997,我的手表该怎幺用?我现在就要催眠他。」
「很抱歉,您的新道具正处于解冻时间,解冻将在十分钟后完成。」
「……垃圾游戏,毁我青春。」我咬牙切齿地痛骂。然而仇峥又朝我走近了一步,我只好又朝后退了一步,结果他又进,我又退,就在我觉得我们两个就像是在玩猜房子的儿童益智游戏时,我的拖鞋彻底踩下属于室外部分的台阶,他站住了。
后院里的花草迎风摆动。
我擡手在额头上挡了下光,两丛花圃间,草地光秃秃的。其实这里也无主已久,我漫无目的地想着,可以在这种棵石榴树。他微微一怔,“石榴树?”实在可惜,我把这话说出口了。
我只好学他那样顾左右而言它,科学地说:“那玩意应该不会太高,成年最多也不过两米左右,夏天开花,秋初说不定还能吃到石榴。”
仇峥点了点头,“应该会挺好看的,不过养时得多费心。”顿了顿,他好奇似的擡头,“为什幺要种石榴树?”
我盯着他,谨慎地没吭声。
为何一切都要有个原因?珀尔塞福涅吃下了哈迪斯递来的石榴籽,从此每年必须回地狱居住数月,带来冬季,而所罗门王写:我们看看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这种植物好像自古就有甜蜜而浓烈的寓意,是种十分符合我审美的、漂亮的东西。“大吉大利……多子多福?”
仇峥失笑,颔首,片刻,“……你是不是不会原谅我了?”
要了命了,鬼知道他要我原谅什幺错误。
“我不需要哥弥补,我想要哥爱我。”我摇头,打断这漫长的前摇,“比如今天你愿意被我操吗?”
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我已经在亲他了,而我这接吻高手亲起人来可远比隋唐那小处男要动情。
从我仅有的、与现在这个仇峥的对话中,我看得出他是个接受过良好文化教育和道德品质教育的人,不仅通晓成年人世界同行的利益计算,还会在及时止损以后对他被伤害了感情的人——比如我,感到愧疚。男人幺,逼良家的下海骗下海的从良,我懂。撇开他做过的对我不利的事而言,他应该是个好人,所以面临肉偿的要求才会犹豫,之后大概率就是妥协。而我期待他的妥协。
“哥抱抱我好不好,我冷。”我心领神会地再一次做作起来,屏住呼吸,一边索吻,一边伸手盖住他的眼睛。
正当我忘我地沉浸在这个不知所谓的亲吻里的时候,我听见1997莫名其妙地询问:
「检测到您的推进信息不足,请问您是否想要暂停主线任务,打开分支任务?」
我字正腔圆地对1997说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