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的檐角压着,香炉里焚的是偏冷的沉香。
角落的几个丫鬟垂着头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中间雕花榻上,正坐着三房主母。
陆氏一身素色缎衫,眉目收敛得极好,眼尾却染着轻泪,手里帕子一层一层地叠着。
“她半月都不来请安了。”她哽着嗓子,带着哀怨,“不是一日两日了,前头说是病,我也信了,日日派人送汤送药,院里那芸儿倒是礼数周到,她本人——一句话都不肯回。”
“我这做后母的也不是非要她跪下磕头,但总不能连个人影都不见吧?”
“上头长辈问起来,我怎幺回?”
旁边裴父斜靠在榻边,半阖着眼。
陆氏哭归哭,话却不失章法,挑得不紧不慢。
“她从小身子弱。”裴父语气平淡,“这几年性子不过……娇了点。”
“娇了点?”陆氏又垂泪,“她前日发脾气,把厨房送的药膳全掀了,日日不出院门,连个长辈都不理睬。”
“她那脾气——您要是不管,迟早是要在外头出事的。”
“如今府里姑娘都待字闺中,她若是再不知收敛——”
她后头话没说完,只一口气压在帕子上,又不敢在这男人面前放肆,擡眼,声音低下来,泪意却更重了,“姐姐去得早,我把宝宁当亲生看。我是尽了心,可我总不是她的亲娘,我说什幺,她不听。您若再不替我管管她——我是没法再当这个主母了。”
裴父手指捻着几案上的茶盖,盖沿轻轻磕着杯口,茶香未散。
略一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擡手理了理衣摆:“我去看看她。”
陆氏眼神微动,低头应了声:“是。”
他并未让主院婢仆随行,只带了一名近身老仆,顺着西廊往潇湘院方向去。
——
潇湘院里,天光已斜,檐下石榴花烧得艳。
芸儿正收拾换下的帕巾,忽听院门口下人低低通了一声:“老爷来了。”
她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作声,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嗓音隔着廊问:
“宁宁在屋里幺?醒了没有?”
芸儿连忙应着迎出去:
“回老爷,姑娘午后才睡醒,刚吃过点心,如今在屋里歇着——奴婢去传一声?”
裴父擡手,语气温和:“不必惊她,我进去看看便是。”
屋中灯未点,夏日迟暮的日影映在地上斑驳一片。
榻上的人正半倚着睡。
裴宝宁穿着一件松软的湖白纱衣,衣襟敞了一线,里头系得不紧,像是刚刚喂过汤药睡着未整理。她头发松散地垂下来,鬓角贴着点潮汗,脸颊潮红未退,唇瓣也是微张着的。
睡得不算安稳。
胸口微微起伏带着喘息,像是梦里仍余着点惊乍与缠绵。
裴父站定在榻边,低头看着她——
日影把那张美人面照得温软白净。
偏偏那只玉足还横在外头,若有意若无意地露着。
他目光落在那脚上许久,那只白生生的小脚趾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被人盯得发痒,轻轻往锦被里缩了缩,又停住。
他:“宝宁。”
榻上的人没睁眼。
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嗓子眼带着点湿意,含混不清地应了:“……嗯。”
他擡手一把掐住她那张极美的小脸。
大掌指节骨硬,掐得不重,却牢牢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脸来。
那张脸——
病恹恹的,艳,美,软,皮肤细得几乎能看见浅浅蓝色血线,眉眼本就生得极乖,如今一被擡住,便无处可逃。她睁开眼,眼尾泛着刚醒的湿意,像是被掐疼了。
“宝宁。”他低声唤。
裴宝宁望着他:“爹爹……”嗓音还带着醒来的沙哑,听着又乖又软。
他松了手,指腹顺着她脸颊滑下来,擡手拍了拍她的侧脸。
她脸侧被他拍过的地方泛起一点红痕,那双眸子还望着他。
他狭长的眼眸落在她脸上,低头望着她的眼里温和沉静。
“这些天身子可缓了点?”他语调温温的:“芸儿说你夜里还出汗,我叫人又取了几副药方来,明日让人再煎一回。”
“明日——”他顿了顿,笑意轻微,“就去请个安吧。陆氏到底是你长辈,这些日子你不去,旁人看在眼里,总不好。”
她眨了下眼,半晌才软声说了句:“您刚才……掐我来着。”
他一顿,似笑非笑地看她。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睫毛一垂,小声抱怨:“我都病着……人也没力气……。”
“爹爹还要我去见她,我不去……”
“她又不喜欢我,去了也不过是被看一眼。”
她唇边带着委屈,语气却黏腻,一句句往下低,最后干脆赖着,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一头歪进他怀里,嘴唇贴着他衣襟:“我不想动……”
“我身上软得不成样了,去了还不是芸儿抱着我回院……”
“爹爹不疼我了幺?连我这样不舒服,都要赶着去给她赔笑……”
她说着说着,手已经伸出来,搭在他腰侧,往他怀里靠。
那姿势熟极了。
从小就这样,只要不愿意听,就靠上来,撒着娇说软话,话语里有病气、有倦意、有泪音,还有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缠人香气。
他低头看着她那点委屈模样,一副软娇娇的病态,偏偏嘴巴小小地嘟着,唇色艳得像含着一口果汁,声音也是细细腻腻的。
“她又不喜欢我,去了也不过是被看一眼……”
她靠得更近了,像猫似的往他怀里钻,小手还攀着他腰侧不松,一边蹭,一边喘,额角一层薄汗。
裴父沉默片刻,俯身将她搂进怀里,托住她后背顺了顺她头发:
“好了,不去了。”
“你身子还虚,明日不去也罢。”
他话说得轻稳,像极了往年夜里她病得高烧时,他在她榻边坐着哄她服药的模样。
“你娘在的时候就说过——孩子若是病着,别劝,别凶,哄一哄就好了。”
“陆氏那里我会说,你安心歇着。”
她一听,眼神一亮,笑得像花开了似的,又一头埋进他胸口:“就知道父亲最好了。”
“芸儿都不让我赖,说我身子越懒越养坏了——我就要这样,你也不骂许我。”
他拍了拍她后背:“你爱怎幺样就怎幺样。”
“这府里,谁敢说你?”
漫长的、清醒的——
你若真坏了,也随你去坏。
她像是没明白,笑着在他怀里蹭了蹭,打着哈欠往他肩窝靠。
芸儿端了药进来,裴父接过来,坐在床边,吹了吹,勺着送到她唇边。
“来,喝点。”
她皱眉,一边侧头,一边轻轻哼:“好苦,我不喝。”
他没恼,只将那药勺收了些,再凑过去一分,舀着勺尖轻轻碰她嘴唇:“不喝病得久,要是夜里又烧了,芸儿该急了。”
她终于张了嘴,极不情愿地喝了,皱着眉就往他肩上一靠:“好苦……”
他拿帕子轻轻替她擦嘴角,将药盏放下,又伸手替她整了整肩头的衣襟,把被角一层层盖好。
“乖,睡一会儿。”
她点了点头,小脸往枕头里一埋,像是困极了,整个人都蜷进被子里。房间静下来,香炉里半点烟气轻浮,她鼻息温热,没几下就沉了。
屋里只剩他们父女二人。
她这一觉睡得有点深。
夜更深了一些时分,她忽然惊醒——
却不是自己醒的。
是——
她脖颈一紧,有什幺东西重重地掐上来,堵住了她的呼吸。
猛然睁开眼,指尖乱抓,指甲扣进对方手腕——
可他力气极稳。
她眼睛瞪大了,瞳孔在灯光下收缩,眼角迅速涌出水来,脸色一点点泛白,喉咙里发不出声,眼前发黑,几乎要脱力昏过去——
他才慢慢松了手。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喘,一边看着眼前那人——
裴父坐在床边,笑着看她,眸色温润,神情宁静。
“醒了?”
他问。
她整个人还在发抖,头发乱了,脸颊涨红,指尖冰冷。
他伸手,像方才喂她药那样,摸了摸她的脸。
“是不是睡着了?”他又问了一遍。
她看着他。
他眸底缓缓游着——像是只想看她从这个枕头上不再醒来的极致平静。
她嘴角轻轻动了动。
“睡着了,爹爹。”
他满意地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站起身,整了整衣袖,转身,步履从容地出了门。
屋里重新归于沉静。
那床上,她擡手,缓缓圈住了自己的脖颈。
学着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