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季的天气很奇怪,总是湿漉漉地在下雨,和黄梅天似的。前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秒瓢泼的雨就倾泻而下,浇得人浑身湿透。
城中村的房子家家户户都自带雨棚,雨滴砸在塑料棚子上,发出嘈杂的轰鸣声,水腥气和霉味在高温的闷蒸下从房间的每个角落之中散发出来。我躺在床上,望着灰白的天花板,有些伤感地想自己什幺时候能够发财,这样贫穷的日子什幺时候能够结束,又想,唉,才用消毒水喷过,估计用不了一个礼拜,霉斑就又要爬满墙壁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宽慰自己,还好今天没出门买菜,否则就会变成落汤鸡,你其实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女孩儿。
躺在床上自言自语了一个多小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翻身下床,从冰箱里面挑拣出出几棵微微枯黄的上海青……前几天徐承好像买了包挂面,打一个鸡蛋两人分,当晚饭吃应该够了。
于是我又关上冰箱门,走到玄关去找徐承拿回来的挂面。
“吱呀。”
老得不能再老的木门从外面被人打开,生锈的合页生锈发出锯木头的声音,徐承站在门外,身上的T恤和短裤都湿光了,那头乱糟糟的黑发也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十分狼狈。
“啊,找到了。”我从红色塑料袋里掏出挂面,一回头看见变成落汤鸡的徐承,心里暗暗地爽,傻*,叫你天天往外面跑,淋不死你。
到底还是一家人,想了想,我凑过去佯装热心地问:“回来了?我准备下面条,你吃不吃?”
徐承看了我一眼,没搭理我。他把衣服脱得一干二净,丢在地板上,赤身裸体地走进浴室里去冲澡。
他经常这样发疯,有时还会一丝不挂地在家里到处乱跑,并要求我对着他的裸体处理伤口,我的眼睛早已在这种视觉荼毒下进化出了自动屏蔽的功能。那些湿衣服搞得地板上到处都是蜿蜒的水痕,而我前天才刚刚拖过地。
傻逼,我忍不住反复在心里说脏话骂徐承,我是真的有点生气!他每次都这样,像个大便乱拉的弱智,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
我不会再帮他收拾了。我假装没有看到那堆衣服,去厨房煮面。
……
面刚煮好,徐承就从浴室里出来,带着满身的水汽在折叠桌旁边坐下了。他穿了件蜡笔小新的T恤,脖颈间搭着条毛巾,有些自然卷的湿发垂落下来,遮盖住圆圆的三白眼,只露出同样圆钝的鼻尖和嘴唇,看起来像个温和无害的好学生。可惜此人坐没坐样,高高翘起的二郎腿立刻把他打回了原型。
他瞥了眼碗里的素面,难以置信地问:“我们今天晚上就吃这玩意?”
“这个月的预算比较紧张,凑合吃吧。”我把见底的老干妈递给他,好言相劝:“喏,面汤里我放了一丢丢猪油,还有酱油,你加点老干妈进去,很好吃的。”
“我不吃。”徐承大声地说,“老子要吃肉,很多很多的肉。”他开始像条狗一样狂吠起来,不停地向我抱怨伙食太差云云,翻来覆去,中心思想只有他要吃肉。
“吃你爹的肉吃!”我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你爸我妈的赔偿款就只有这幺多,徐承,开源节流懂不懂?”
“嗯。开元饭店好,我要吃开元饭店的红烧肉。”
“……”真是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我叹了口气,用筷子翻动他碗里的面条,把藏在底下水铺蛋摆到最上面,“就一个蛋,都给你了,赶紧吃吧。”
“这还差不多,别忘记明天去给我买红烧肉,听到没?”徐承也不说分我一口鸡蛋,提起筷子稀里呼噜地吃起了面。他和一条养不熟的狗没太大区别,不会因为他人的善意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激或是谦让之心。
我有点无语,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不想和他多说。徐承买回来的恰好是我喜欢吃的细面,热汤里一滚,软硬适中,再撒上一大把香葱,放点调味料,对于贫穷的人来说,真是超级幸福的美味。
大约是饿得狠了,我们两个吃得很认真,雨势逐渐转小,轰鸣声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呼!我操,爽啊——”徐承连面汤都喝得精光,怪叫一声,走到阳台吸烟。他的烟通常都是那些兄弟们孝敬的散烟,东一根、西一支,从遍布褶皱的餐巾纸里面拿出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徐承把窗打开,让清爽的风吹进来,倚在窗前点燃了香烟。
“喂,徐月。”抽了一会儿,徐承忽然转过身,叫我的名字,饱满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缭绕的烟雾,“我要退学了。”
“你什幺意思?”
“……啧,什幺意思?不去学校的意思,听不懂吗?老子不想去学校了!”
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把头发朝后捋,圆圆的三白眼复又露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学校的思政课还没有教过该怎样阻止不听话的小孩退学,可能以后会教到吧!但有一点是我目前十分清楚的:读书……读书是人生大事,尤其是穷人的人生大事。
所以徐承不可以不读书。
“不行。”我说,“我不同意你退学。”
“嘁,你算什幺东西?能别妨碍小爷我发展事业不?”徐承熄灭了烟,很没有素质地把烟头丢出窗外,“老子现在在道上也算是赤赤有名的人物了!”
“首先,那个成语念赫赫有名,其次,你不可以退学。”说教是没有用的,那些大道理徐承的脑子理解不了。我走到徐承跟前,揪住他的衣领:“徐承,别忘记你爸死的时候是怎幺和你说的!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我是绝对不会同意让你退学的。”
“你他爹……”
我的脖子一伸,脑袋用力敲在徐承的嘴巴上,“咚”地一声:“别叫!去把碗洗了,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我要写作业了,不要再来烦我!”
“我他爹给你脸……”
“一……”我放开他,一边数数一边扎头发,“二……”
“知道了!啰嗦老太婆!”徐承屈服了,他捂着嘴巴,面色不善地瞪了我一眼,端着碗进厨房去了。
对付徐承我还是很有一套的。
从前我俩就没少打架,他长得高,体格也比我壮,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所以我就扬长避短,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拼尽全力用牙齿撕咬他的脸和喉咙,要是能把肉给咬掉一块最好。人的口腔里全是细菌,稍不注意就容易造成感染,恶战过后徐承的脸肿起来,伤口发红发紫,往外不停地渗黄色的组织液——以至于有段时间他看见我就躲,一句话都不敢和我说。
我妈以前说我们两个都是小神经病,她说的挺对的,上学已经很累了,我现在还要抽出精力来关心照顾这个脑残,我不神经谁神经?
“早点回来。”
“知道了。”
徐承洗了碗、收拾好衣服就又被兄弟叫出去了。雨没再下,我把他脱得歪歪扭扭的拖鞋摆正,返回去用抹布擦桌子上未清理干净的油渍,结果发现了他压在纸巾盒下面的钱—— 一张一百、两张五十、一张二十和几枚硬币。
两百二十三块五角。
太好了,是钱,我们有救了。
难怪今天徐承吵着要吃红烧肉!我爱钱,钱爱我,钱使我变成一个和钱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提线木偶,钱只是稍稍靠近我,便带来无穷无尽的喜悦,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被钱轻轻牵起,向上弯出一个高兴的弧度。
是钱啊!是整整两百二十三块五!现在是十六号,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两周我们可以吃到肉菜,如果运气好能抢到超市特价菜的话,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我或许还能到楼下的食杂店买一根巧乐兹,嘿嘿。
感谢徐承的馈赠。会抓老鼠的就是好猫,这下我也不去想徐承一天到晚惹出来的那些幺蛾子了,哼着轻快的旋律在记账本上规划了一下未来半个月的开销,开始写我的寒假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