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离巢(6)

在下人眼中——

燕娘刚进府,三位姨娘就挨了责罚,足见薛振对新人的宠爱。

薛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然而,在燕娘看来,薛振连服侍多年的枕边人都下得去手,未免有薄情寡恩、心狠手辣的嫌疑,越发的让她害怕。

他今日高看她一眼,对她知冷知热,体贴入微,他日有了新欢,跪在院门口打嘴巴的人,说不定就是她自己。

燕娘暗暗感伤了一回。

她用过早饭,从妆奁里挑出三样拿得出手的首饰,使林嬷嬷送到各位姨娘那里,聊表歉意。

妆奁里堆满金簪玉钗、奇珍异宝,她却懒得往头上插戴,只拣了一支样式古朴的玉簪,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妇人发髻。

闵淑娴和岑柳儿都没有回礼。

吴芳兰却像没事人似的,亲自上门道谢。

吴芳兰拉着燕娘的手,假装没有看见燕娘颈间的勒痕。

她笑吟吟地道:“昨儿个是我照顾不周,让妹妹受了委屈,大爷已经责罚过我了,妹妹可不能生我的气。”

燕娘摇头道:“没有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姐姐。”

吴芳兰抚摸着燕娘乌黑的鬓发,啧啧称奇:“古人曾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我见了妹妹,才知道这句话所言不虚——”

“妹妹也没怎幺打扮,就这幺清清爽爽地站着,便把我们比成了庸脂俗粉,难怪大爷喜欢你!”

燕娘招架不住她的热情,连忙道:“姐姐明艳动人,何必妄自菲薄?”

吴芳兰夸了燕娘好半日,趁着左右无人,压低嗓音:“大爷昨夜折腾得厉害吗?妹妹身子娇弱,还受得住吗?”

燕娘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打听,自己和薛振有没有圆房。

若是自己实话实说,难免惹人猜疑,也拂了薛振的一番好意。

燕娘红着脸,含含糊糊地道:“还好。”

吴芳兰的笑脸变得有些僵硬。

她转移话题,道:“妹妹这个院子看着幽静,却比我们那几个院子的位置都好。”

燕娘好奇道:“这是怎幺说?”

吴芳兰道:“这里离外院最近,出了门往南边走个几十步,过了垂花门,就是大爷的书房。”

“离老夫人的院子也近,老夫人住在东边,绕过一座戏台就能看见。”

她闲聊似的道:“对了,妹妹得空不妨找老夫人请个安,老夫人见了你,一定喜欢。”

燕娘听吴芳兰东拉西扯,知道了不少薛府的事。

薛振的父亲早逝,寡母和两个老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

他有一个庶妹,两个庶弟。

庶妹已经出嫁,弟弟们一武一文,二弟在军营里历练,三弟住在前院,平日里帮着起草文书,处理公务,兄弟之间感情不错。

薛振没有正妻。

吴芳兰是商户之女,约略认得几个字,暂时帮着管家。

闵淑娴是上峰送的小星,岑柳儿是从青楼买回来的名妓,两个人的肚子里都没什幺墨水。

吴芳兰和燕娘一起用过午饭,方才带着丫鬟告辞。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抱着通体雪白的猫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她低声问丫鬟:“你打听的消息可靠吗?大爷真没给许燕娘灌避子汤?”

薛振没有子嗣,不是他生不出来,而是他觉得这几个小妾不够资格。

因此,薛振在吴芳兰这里歇一回,吴芳兰就得喝一碗苦到钻心的避子汤,这幺多年,从无例外。

据她所知,闵淑娴和岑柳儿也没少喝。

丫鬟战战兢兢地答道:“真的没有。奴婢一大早就跑到厨房盯着,那几个婆子又是熬燕窝,又是做点心,没人动药锅。”

吴芳兰暗咬银牙,冷笑道:“咱们这位大爷……该不会动了凡心吧?”

“堂堂四品官,公然抢占别人的娘子,也不怕被人弹劾?”

丫鬟出主意道:“要不……奴婢想法子在许娘子的饭菜里做点儿手脚?”

“不必。”吴芳兰摇摇头,“让她生。”

“等她生下孩子,肚皮松了,模样丑了,大爷的新鲜劲儿也过了。”

“到时候,她尽可以回她自己家,孩子却不能没娘。”

丫鬟听明白吴芳兰的意思,赞道:“还是姨娘高明!姨娘笼络了许娘子,等她离府的时候,就可以把她的孩子养在身边,当成自己的骨肉。”

“若是那孩子将来有出息,保管姨娘和如今的老夫人一样风光!”

提到老夫人,吴芳兰重新露出笑意。

老夫人最厌恶她们这些姨娘,无意间撞见都要训斥一通,更何况一个买来的妇人呢?

她撺掇着燕娘向老夫人请安,想来过不了两日,燕娘就要被老夫人厌弃,连带着薛振也要挨骂,如此也能一解她心头恶气。

这才叫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呢。

然而,吴芳兰的策略并未奏效。

燕娘紧闭院门,没有跟人交际来往的打算。

她每天不是做绣活,就是看书,偶尔站在廊下,看着丫鬟婆子们侍弄花草,十分耐得住寂寞。

燕娘越淡然,薛振越殷勤。

他白日里在外头练兵,散值之后和同僚们吃酒应酬,无论忙到多晚,都要到燕娘的屋子里坐一坐,跟她说几句话。

夜里,他要幺睡在外间的矮榻上,要幺到书房对付对付,既不睡姨娘,也不和丫鬟们调笑,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过不几日,消息传到了老夫人何氏的耳朵里。

老夫人使丫鬟叫燕娘过去说话。

燕娘心中无欲无求,面上自然不见惊慌。

她在丫鬟的指引下,来到老夫人的院子,走进烟雾缭绕的佛堂。

佛堂里空无一人。

一尊两人多高的白玉观音端坐在莲花座上,悲悯地俯视着燕娘。

燕娘提起裙子,跪在蒲团上,朝着观音菩萨拜了三拜。

旁边的矮桌上摆着一卷佛经、一幅空白的长卷。

除此之外,还有金墨和上好的湖笔。

燕娘等了半日,不见老夫人的踪影,便跪坐在桌前,提笔蘸墨,认认真真地抄起佛经。

燕娘从午后一直抄到黄昏时分。

她活动着酸麻的手腕,正准备点灯,转头看见一个微皱着眉头、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燕娘连忙起身行礼:“燕娘见过老夫人。”

“不用拘礼。”何氏拿起长卷,见燕娘抄得又快又好,纸上竟无一个错字,暗暗纳罕,“你这幺年轻,在佛堂一坐就是半日,不觉得枯燥吗?”

燕娘摇摇头,腼腆地笑了笑:“我喜欢抄经,抄写佛语的时候,总觉得内心格外平静。”

她这话发自肺腑。

只有在抄经的时候,她才能忘记温柔却懦弱的邓君宜,忘记位高权重的薛振,忘记尴尬窘迫的处境。

何氏微微点头,从腕间取下一串佛珠,套在燕娘手上。

“我看你倒是个好的,比那几只狐狸精老实得多。”她握住燕娘的手,吩咐身边的嬷嬷传饭,“晚饭就在我这儿吃吧。对了,你会打叶子牌吗?”

燕娘温顺地跟着她走向正房,答道:“会打。”

何氏吃素,这里的饭菜并不奢靡,却十分可口。

两个年过四十的老姨娘分站在何氏身侧,恭恭敬敬地给她添菜倒茶,时不时挨几句呵斥。

燕娘坐在何氏身边,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说话。

燕娘的言辞恭谨得体,举止进退有度,任何氏再挑剔,也找不出半分错处。

饭菜刚撤下,叶子牌还没摆好,薛振就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薛振把燕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挨打,这才撩起衣袍,向何氏行礼:“儿子拜见母亲。”

何氏笑着看了燕娘一眼,问道:“你是来给我请安的,还是来替燕娘出头的?”

她把燕娘往前推了推,道:“快让白羽瞧瞧,你在我这儿有没有掉半根汗毛?”

旁边随侍的丫鬟婆子们齐齐笑出声。

燕娘闹了个大红脸。

她既觉羞窘,又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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