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明,湘阳王作息素来规律,早已起身盥洗更衣。
他立于床榻旁,望着塌上尚在酣眠的宋楚楚,俯身为她拨了拨额前碎发,又低声吩咐杏儿几句,才转身前往书房处理政务。
到了辰时,宋楚楚才被杏儿唤醒。
「娘子,王爷吩咐——」
宋楚楚披衣坐起,懒懒伸了个腰,道:「避子汤是吧?拿来吧。」
她接过杏儿手中的药汤,悠悠喝着。
「王爷还吩咐……」
「嗯?」
杏儿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说妳昨夜行止不拘,本该责罚,但念妳是新入府、尚不知矩,便罚妳……习画多练半个时辰。」
宋楚楚怔了怔,轻声道:「只是多画一会儿?」
「还有一条……」杏儿压低声音,「每日练习的纸张,皆要交由王爷亲自审阅。」
宋楚楚瞪大眼,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责罚」究竟是何意味。昨夜那一啄的僭越,原来并未被遗忘。她羞赧地垂下眼眸,抿唇不语。
杏儿小声笑了笑:「娘子,这样的罚法,怕是王爷自己也没几分气。」
宋楚楚将脸埋进锦被里,声音闷闷的:「……不准笑。」
用早膳后,她先随李嬷嬷习礼仪,再随王爷请来的师傅习画。如今湘阳王许了日后回侯府省亲的机会,她更是不敢马虎。
过了午时,宋楚楚便吩咐杏儿于案上备好笔墨、宣纸。
昨夜,湘阳王应允她修书一封,寄往侯府。
入府已月余,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想与父亲倾诉。可此刻握笔在手,心念翻涌,竟不知该从何落笔。
军报堆积如山,湘阳王于书房批阅军情文书,素来不懈怠,待他放下手中卷册、略一舒展筋骨时,已是酉时。
袁总管此刻捧着一沓帐册,正一一禀报府内诸事,喋喋不休。
湘阳王神色淡漠,眼神却似不在帐册之上。忽然,他心头一紧,自腰间解下一枚温润玉佩,于指间轻轻摩挲。那玉佩通体晶透,边角温润,握在掌心,有说不出的沉静之感。
江若宁离府省亲已有一月余——太久了。
他本允她省亲半月,却奈不住她的苦苦哀求。满腹经论,连《孝经》都要搬出来。
思至此,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袁总管,」他忽地开口,「江娘子何时入城?」
「回王爷,根据船期与脚程,明日清晨便可抵达京郊,日上三竿时当能入府。」
「命人将雅竹居收拾妥当。她舟车劳顿,府中上下不许有任何怠慢。」顿了顿,又道:「还有,把院中盛放的兰花移植至雅竹居。」
「是,王爷。」袁总管垂首应道。
见袁总管仍站立在案前,湘阳王擡眸,「还有事?」
袁总管即刻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封书函。「王爷,宋娘子今午修家书一封,王爷是否要过目?」
他接过书信,将之打开。
爹爹亲启:
女儿宋楚楚,叩首问安。
别府已有月余,日夜思念。
楚楚年少轻狂,心术不正,一时妄念,竟对嫡妹起害心,设局诬陷,坏了家门名声,几累爹爹蒙羞。此事于今思之,悔不当初。
王府之中,规矩森严,王爷治事极严,然对楚楚并无苛待。晨昏有饭,寒暖有人照应,杏儿伺候周到,皆赖王爷仁心,女儿不敢有怨。
楚楚知罪,惟愿爹爹莫因楚楚之过,损伤身体,忧心过甚。
倘将来王爷开恩,允楚楚回府省亲,楚楚定当跪谢于堂前,当面请罪,再不负父恩。
纸短情长,愿爹爹安康如昔,万事顺遂。
此致
亲安
女儿 楚楚 伏笔
六月初三 拜上
湘阳王首先注意到的,是那「爹爹」之称贯彻全文,极尽亲暱,恰如他所料——宋楚楚最会撒娇讨好。
读至「王爷治事极严,然对楚楚并无苛待」时,眉峰略挑。
入府之初,他可没少罚,她却只字未提。尚知分寸,未失大体。
宣纸上,几处墨迹微晕,像是湿了又干透。
唇角的笑意极轻,似有还无。
除了会撒娇讨好,还爱哭。
他将信折起,递给袁总管,语气平淡如常。
「送到永宁侯手上。」
夜色正浓,怡然轩内,贵妃榻上,宋楚楚身披薄绢,倚在湘阳王怀中,眉目微倦却仍带着余韵未退的娇羞。
「袁总管已将妳的家书送至永宁侯府,妳该如何报答本王?」他于她粉颈轻咬。
宋楚楚红着脸往旁躲。「昨夜,王爷明明说,允妾写家书是赏,怎么如今又要妾报答?」
湘阳王唇边扬起一笑——他确实说过。
他轻轻擡起她的下颌,离她极近,语气似真似戏:「是吗?本王怎不记得?宋娘子可是做了什么好事,让本王欢喜?」
宋楚楚顿时又羞又恼。面前男子平日严峻无比,入了夜便成了个无赖!偏偏眉眼又这般好看。
她别开脸道:「王爷耍赖,妾不理您了。」
他伸手将她的脸扳回,唇贴耳际,轻声呢喃:「妳敢?」手滑入薄绢之下,寻到她的酥胸,掌心微压,惹得她一声低呼。
「王、王爷……明明刚刚才——」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已被封住。
烛光轻曳,二人呼吸渐重,衣衫凌乱。
今夜,是湘阳王第二次于怡然轩留宿。
次日清晨,王府里下人们来去匆匆,忙得不可开交。
眼见侍女提着一盆盆兰花,东奔西走,宋楚楚侧头望向身旁的杏儿,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杏儿解释道:「回娘子,今日江娘子回府。王爷特命将院中兰花移植至雅竹居。」
「江娘子……」宋楚楚轻喃着,心中微微泛起一丝不安。
她步至花园中的凉亭坐下,轻摇手中扇子,阿兰和杏儿紧随身后。
良久,她终忍不住问道:「江娘子是怎么样的人?」
阿兰和杏儿对看一眼。杏儿使劲摇了摇头,不愿作答。
阿兰轻叹一声,才缓缓说道:「回娘子,江娘子乃苏州知府嫡长女,出身清流世家,诗书礼乐皆通,颇有才女名声。年方十六入府,已有七年。」
宋楚楚听罢,心中愈发复杂。不禁又问:「苏州知府嫡长女,怎会入了王府作妾?」
阿兰面有难色,压低声音道:「听闻当年江家也不愿意。但王爷……王爷向先皇求来了圣旨,江娘子不得不入府。」
宋楚楚心中猛地一紧——湘阳王贵为亲王,尊荣无匹,竟对一个女子如此执着,纵使强纳也在所不惜。
她垂下眼眸,扇骨微顿,脸色有些难看。
见状,阿兰迟疑片刻,终还是低声补道:「一年前,王爷原有意将江娘子擡为侧妃,只因江家突逢白事,才暂且搁置。但王爷早已默认江娘子为准侧妃,许多内务,皆由她打理。」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娘子日后言行,还请多加小心,莫要得罪了她。」
宋楚楚闻言,只觉胸口闷得厉害。花园中的花卉色彩夺目,现下却刺痛了她的眼。
她垂下眼睫,唇角微抿,忽地站起身来,语气冷冷:「去拿几盘桂花糕,回怡然轩。」
「是。」阿兰和杏儿对视一眼,不敢多言,忙快步跟上。
夜色沉沉,清风微起。
王府后苑中灯火摇曳,一盏流萤灯映得石桌旁人影交叠。
石桌上,摆着一副雕工精巧的棋具,棋盘为黑檀为底,嵌银描云;棋子圆润细腻,光泽柔润,仿佛玉珠。
湘阳王与江若宁对坐于石桌两侧,棋局已过半,两人皆神色专注。
「这副棋真是不俗,」湘阳王指腹轻抚着一枚白子,低声赞道,「玉润而不滑,手感极佳。」
江若宁轻笑,拿起茶盏浅啜一口,道:「苏州那边新出的一批玉棋,工匠是江家旧识,妾去拜望时恰巧得了一副。若王爷喜欢……妾便常回娘家,多带些珍品回来。」
湘阳王闻言,挑眉一笑,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不许。」
江娘子似笑非笑:「王爷这是不肯放人?」
他不语,只望她一眼,眼中含笑。棋盘之上,他已落下一子,看似不经意,却封住了她的退路。
又落一子,江若宁望着棋盘微微蹙眉,片刻后忽将方才落下的棋子拨回,欲改落处。
湘阳王眸光微眯,语气不疾不徐:「不许悔棋。」
江娘子眼波流转,唇边带笑,「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妾方才那一步,实是不当,今改之,正合圣人之言。」
湘阳王唇角微扬,语气却依然严肃:「强词夺理。罢了,本王就破例,允妳悔一子。可若这盘妳依旧输了,今夜可别怪本王不留情。」
江若宁闻言,玉颊微红,嗔道:「王爷怎这般欺人……」
话未说完,他眼中笑意更浓,又落下一子,道:「妳输定了。」
是夜,宋楚楚闷闷不乐了一夜。湘阳王留宿雅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