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光线随之摇晃,映在舱壁上的影子也跟着颤抖。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轻柔而规律。舱外的夜色更深了,将这叶小舟包裹得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
那只柔软而温热的手,就那样覆盖在谢长风执棋的手背上。
谢长风感觉到自己的手背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带着些许凉意,此刻被姜昭的温度熨烫着,那份暖意顺着血脉,缓慢而坚定地流向他的心脏。他的呼吸有那幺一瞬间的凝滞。
他擡起眼,墨绿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沉静地看着她。姜昭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野心,是他亲手教导出来,却又远超他预期的光芒。
“太傅,我的选择是,天下。”
她的话语清晰,每个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量,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却掀起了无声的巨浪。
天下。
这个词从姜昭口中吐出,伴随着清浅的酒香和她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钻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他曾无数次为她描绘过这天下的模样,在东宫的沙盘上,在深夜的烛火下。他教她何为权术,何为人心,何为帝王之道,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为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她坐上那个至高的位置,俯瞰这壮丽河山。
那是他此生唯一的理想,是他这具病弱残躯存活于世的唯一意义。
可这理想,早已随着旧都的火光,随着李轩登基的诏书,被他亲手埋葬。他成了新朝的丞相,成了世人眼中背弃旧主、趋炎附势的贰臣。他以为,这辈子,他与她之间,除了那点血缘与旧情,剩下的,便只有仇恨与对立。
他甚至已经为姜昭想好了往后的人生。找到她,将她藏在相府最深、最安全的院落里,让她远离朝堂的纷争,远离所有的危险。他会为她建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让她做一只全世界最尊贵的金丝雀,安安稳稳地,只为他一人啼鸣。
然而,她却告诉他,她想要的,是天下。
不是偏安一隅,不是苟且偷生,而是这整个天下。
谢长风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他垂下眼帘,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手很白,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一段上好的暖玉。而他的手,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苍白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在皮下隐约可见。这样一暖一冷,纠缠在一起,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和谐。
他感觉到姜昭的身体又凑近了一些,那股混杂着酒香与女儿家清甜的气息愈发浓郁,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微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般的痒。
“太傅,与我共谋这天下。”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他早已死寂的心湖中炸开。不,不是心湖。他的心早已干涸,那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废墟。这句话,更像是一颗火种,落入了他废墟之下埋藏最深的火药库。
轰的一声。
他所有被理智、被责任、被病痛压抑下去的疯狂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被点燃。
辅佐她,夺回这天下。
这个念头,这个他以为早已被自己亲手扼杀的念头,此刻,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而诱人的姿态,重新在他眼前展开。
他猛地擡起头,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在烛火下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震惊、狂喜、挣扎,以及一种更为深沉的、审视的锐光。他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阿昭。”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两块粗糙的玉石在摩擦,“你知道,你在说什幺吗?”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碧绿的深处,看出一丝一毫的玩笑或是试探。但他没有。他只看到了与他如出一辙的、对这天下势在必得的野心。
“谋夺天下,不是在沙盘上推演兵法,也不是在书房里空谈策论。”
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却因为她的温度而变得滚烫,“那是要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去铺就的道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之路。你,准备好了吗?”
他依旧在用太傅的口吻质问她,审视她,可那紧握着她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情感。
他不是在拒绝,他是在确认。确认她是否真的有与他一同踏入地狱的觉悟。
“你凭什幺认为,我会帮你?”
他凑得更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呼吸可闻,他甚至能看到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的浅淡阴影,“凭我们是表兄妹?还是凭,我曾是你的太傅?”
他看着她,墨绿色的眼眸深处,有什幺东西正在疯狂滋长。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爱欲,是求而不得的执念,是见到希望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如今的谢长风,是大雍的丞相,是李轩最倚重的臣子,是谢氏一族的家主。我的身后,系着整个家族数百口人的性命。”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你拿什幺,来换我这颗项上人头,来换我整个谢氏的未来?”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他要的是筹码。一个足以让他,也让整个谢家,心甘情愿地陪她赌上一切的筹码。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擡起,将她的手背,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苍白的肌肤,冰冷得像一块玉,而她的手,依旧是温暖的。他微微侧过脸,用唇,轻轻地,印在了她的手背上。
那是一个极尽温柔,又极尽冒犯的吻。
“还是说,”他的唇瓣贴着她的肌肤,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致命的蛊惑,“你打算用你自己,来做这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