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寒冷与冷漠的差距?

飞机降落在卑尔根机场的时候,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蓝天干净得像被冲洗过。

奕可下意识擡起头望了一眼,想起上次来挪威,已经是国中的事了。

那时候是跟妈妈一起回来,记忆里只记得壮丽的峡湾夹带着细雨与长长的黄昏。

不过这次是她独自来,喔当然,还有阿晋一起。

她背着黑色的萨克斯风盒,拖着行李,站在抵达大厅等着轻轨电车。

比起台湾湿黏的夏天,卑尔根的16度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阳光洒下来没有负担,凉凉的空气十分清新,还带点若有似无的海味,她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清洗了一遍。

「又回来了啊。」她喃喃自语。

电车一路开进市郊,风景从森林与草原交错的郊区,逐渐过渡到城市的现代建筑。

她脑中记起以前来过几次的画面,那时候妈妈还牵着她的手,说这是她的故乡。

而现在她回来了,却只觉得周围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Fantoft是她即将落脚的地方。这里位在山脚下,是一整片学生宿舍聚集的社区,建筑物朴实干净,带着某种北欧式的极简美学。穿过一排白桦树与碎石步道后,她终于找到那栋写着「Fantoft   Studentboliger」的宿舍楼。

铁门自动关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宿舍内部几乎像是Ikea样品屋:一张窄床、一张木桌、一个简单的衣柜,以及一扇大得过分的窗户。

她推开窗,望向外头。远处是电车缓缓驶过的轨道,沿线是斜坡上的红色屋顶和整齐的松林。

风轻轻地灌进来,带着夏天才有的青草味与潮湿的泥土气息。

「这里……要住两年吗?」她自言自语。

书桌上放着学校迎新组准备的小卡片,上头用手写的英文写着:

「Welcome,   Jannicke.   May   music   always   find   you.」

她看了一眼,笑了笑,把它收到抽屉深处。

与隔壁房的芬兰女孩小小寒暄过后,奕可花了点时间把行李整理完毕。

在时差与疲惫交错的头晕感中,她强迫自己整理好心情。

她打开手机,分别传了讯息给爸爸和竺依报平安之后,她滑进另一个讯息页面,点开那串不怎么活跃的对话。

「我到卑尔根了,已经住进宿舍。」

她传了一句给妈妈。

过了几分钟,对方回复:「嗯,晚上有空来吃饭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原本打的「好」又删掉,最后改成:

「我可能太累了,改天可以吗?」

对话就这样停住了。

放下手机时,她的心情也开始往下沉。明明是熟悉的地方,明明这片土地里有一半是她的血缘,却感觉哪里都不属于她。

她刚把最后一件外套挂进衣柜,门铃就响了。电子锁滴一声解开,门口站着一个熟面孔。

「这一区宿舍也太大了吧,刚刚差点迷路。走到一半还被一群海鸥追着跑,牠们还会抢人食物欸,我的热狗差点没了。」

阿晋站在门口一边抱怨,手里提着一包热狗面包和两罐芬达。

「我就说了你长得太像观光客,背个背包拿热狗,一脸就在告诉牠们“请来抢我”。」

奕可让他进门,顺手接过其中一罐饮料。

「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你是靠脸混进来的吧?」

「不过说真的,妳这房间不错欸,窗户大,采光很好,隔音也好。」

「你是说这里适合吹萨克斯风,还是你想来这边吵我?」

「当然是吵妳,我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打破妳的孤寂人生?」

「你可以滚了。」

他笑着举手投降,「好啦好啦,是真的不错啦。这里比我那边舒服,整个北欧味十足。」

「讲得好像你懂北欧一样。」

「我现在人都来了,当然懂啰。」他喝了口饮料,「话说回来,妳不是说圣诞节可能要去找竺依?现在定了吗?」

「还没,她那边学校的假还不确定。不过我们应该会见啦,看她先来还是我过去。」

「齁~你要丢下我孤单一人自己去德国演恋爱圣诞特辑了」

「闭嘴,你是不是太闲?」

「你不在我当然闲了,那我只好开学就来寻觅一起过节的伙伴了!」

阿晋用一种准备要猎捕的眼神看了奕可一下。

「我看你明明就很爽吧?我当然是不要妨碍你啊!」她翻了一下白眼。

她伸了懒腰,转过头去说:

「不过老实说……我真的蛮期待在这里念书的。」

「这里的空气、光线、连树木的样子……都让我觉得,好像真的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了。」

阿晋咬着最后一口面包,听她说完,嘴角翘起来。

「妳现在整个人感觉像被   reset   过一样。全新、干净,什么都可以重新载入。」

「希望是好事,不然我真的会搬回台湾去当街头艺人了。」

「妳怕什么,还有我啊。我打鼓给妳伴奏,再顺便卖个手冲咖啡跟轻食怎么样?」

「你根本是在准备开露营车吧。」

阿晋笑得更开,「而且妳还忘了妳老爸。万一音乐不行,妳还可以继承他的『爵士武功』,直接转行按摩业。」

「那就我表演萨克斯,你在按摩店外面打鼓招揽客人?」

「拜托,那样我不是成了街头广告?你可请不起我喔!」

「而且爵士鼓是拿来合奏的,不是当背景音效好吗!」

「不然这样,我来表演,你来学按摩,这样至少有收入。」

「我这副骨架是当鼓手的,可不是揉肩的。」他翻白眼。

两人一起笑了出来,笑声像是融进窗外微亮的天色里。

北欧的夏日黄昏拖得很长,像是特意让他们多一点时间去慢慢习惯这个新的开始。

她抵达卑尔根的第三天后,终于还是传了讯息给妈妈。

【我今晚可以去吃饭。】

对方很快回了地点和时间,一如既往的简短。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说过,在挪威生活不需要太多话,重点是要给彼此尊重跟空间。

但这种「尊重」现在听起来,反而像是隔着一层薄膜的疏远。

“到底尊重跟冷漠的差别是什么?”她困惑地想着。

晚上的餐厅在市中心   Bryggen   老城附近,靠海的一间海鲜餐厅,主打手作北欧传统料理。

奕可早到了一点,站在餐厅外面等,阳光还挂在天边,但风已经凉下来。

她手插口袋,心跳得有点快,虽然心里不想承认,但她有点期待,也许会有一个拥抱?

也许会被问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也许妈妈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当她看到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走近时,那份期待突然缩了回去。

母亲看见她,只是微笑点了点头,口气显得平淡。

「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车站到这里也没多远。」奕可努力维持语调自然。

母亲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带了个太阳眼镜,长发往上绑成了一个俐落包头。

身上没有香水味,只是淡淡的洗衣精气味,像这个国家里所有东西一样,干净、安静、无过多装饰。

但那身装扮让她显得格外拘谨,也与街上轻松穿着短袖的挪威人显得格格不入,

但她原本预想的拥抱没有出现,连一个笑容都显得勉强。

母亲推开门走进餐厅,两人坐在靠窗的位子,桌上摆着一盏玻璃烛台与白色餐巾。

他们各自点了主菜,然后就是一段不自然的静默。

「这里的天气还可以吧?」母亲先开口。

「嗯,满舒服的,十六度左右,白天也很长。」

她努力找话题:「妳之前有来过   Fantoft   那边吗?那边很安静,宿舍房间还不错。」

「有一两次路过,不常去。那里学生多,但离市中心有点远。」母亲淡淡地回应。

接着她又问:「妳学校开始上课了吗?」

「后天开始。系上安排得很密集,但我还蛮期待的。」

「嗯。」她点头,「妳喜欢就好。」

此时餐点都各自上齐了。

奕可笑容却稍微僵了一下。

「我那个主修老师是丹麦人,听说好像挺严格的,不太会给学生好脸色。」

她试着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转换气氛,「但可能对我来说也不错啦,逼我成长。」

母亲擡眼看她一眼:「那妳就尽量学,既然来了。」然后又是一句简短结束的话。

她其实很想听见类似「妳一定做得到」这种话,即使平常不说,她也知道自己从小就特别渴望母亲的肯定。

但她知道,在这张桌上,这不会出现。

「妳这阵子很忙吗?」奕可试着换个方向问。

「嗯,夏季比较满,最近几场都是户外演出,这周刚从   Kristiansand   回来。」

她翻过菜单,眼神扫过酒名,「等下还要去拿个谱。」

「那……还会再飞欧洲其他城市巡演吗?」

「德国跟荷兰各有一场,九月才开始。今年已经有刻意把工作排少一点,因为想陪你爷爷奶奶多一点。」

妈妈简单回答,喝了一口水。

奕可没再多说,却突然很想问一句:那我现在还算是妳的家人吗?

但话卡在喉咙,却吞了回去。

吃到一半时,母亲说:「以后妳有空可以常来家里,但我不会太常打扰妳,妳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这句话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像冷风擦过心头。

饭后,母亲去结帐,动作俐落,一如她向来的习惯,不等奕可开口提起AA。

走出餐厅时,街道已经亮起路灯,夜风轻轻吹过,她开口说:

「我可以自己搭轻轨回去,不用送我了。」

母亲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说:「那就好,天晚了,路上小心。」

两人站在路口分别时,她终于忍不住看了母亲一眼。

「……我会常联络妳的。」

「嗯。」母亲点头,语气平静,「有需要什么就传讯息给我。」

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

奕可站在街角,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融进夜色里。她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对话的幻觉,好像说了很多,却什么也没留下。

她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把这里当作「家」吗?

开学的第一周来得比她预想得更快,且更难熬。

音乐学院的课表排得很满,每周都有一次的个别课、重奏课外加大乐团合奏课、另外还有爵士和声及编曲课。

她的主修老师是一位来自哥本哈根的中年男教授,金发微乱,戴着圆框眼镜,总是神情冷峻。

他的名字是Øystein,大多数学生都会直接叫他   Øy教授.

第一堂个别课,他让她吹了一段她最擅长的《Giant   Step》,才刚吹完没几句,他就举起手打断她。

「你太急了。」他说,语调平静,却也显得冷淡,总之就是很经典的北欧冷酷脸。

「对不起,我……」

「虽然你有技巧,但是妳没有在听自己吹出来的声音。」

他继续说:「妳这样是在演奏即兴,还是只是在模仿柯川?」

一瞬间她哑口无言。

之后每次课堂,他总用这种不带情绪的方式指出她的问题,一针见血却从不给太多肯定。

有时她花了好几天练一段即兴句型,自以为掌握得不错,结果换来的只有一句:「还不够。你还没找到妳自己的声音。」

她心里常常憋着气在琴房练习到凌晨,回到房间,整个身体像是沉进无声的湖水里。

Fantoft   的宿舍区太安静了,晚上十点以后几乎听不到人声,只剩自己呼吸声,像回音困在墙里挥之不去。

而她原本以为,来到这里会交到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

开学的第一周,她甚至还特地记下宿舍公告栏上各种迎新活动时间。她幻想过坐在长桌边跟来自德国、冰岛、巴西的学生交换音乐经验,或在交谊厅角落用英语聊各自的音乐启蒙,然后再慢慢认识彼此的生活、文化与背景。

但现实就像她母亲给她的回应一样冷淡,而她只能是默默接受这一切的人罢了。

午休时,她坐在学校餐厅的角落,手里拿着三明治,看着周围几个学生聚在一起聊天。他们用的是挪威语,有时夹杂几句英语,语速很快,笑声和表情都很自然。

她试着在某次话题停顿时主动开口,说自己刚来,主修爵士乐,也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Oh,   that’s   cool.」对方转头对她点了点头,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笑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她听不懂他们在笑什么。

有些人会在课后礼貌地跟她打招呼,或在练团时说声「good   job」,但都止于此。她不是被排挤,也没人讨厌她,只是没有人真正邀请她进入。

这些东西让他总感觉有一道无形的墙隔着。每个人都像活在自己的语言里,关系干净、分明、亲切但不亲密。

她开始反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用力了?是不是自己太想「融入」了,以至于显得刻意?

但最让她困惑的,是她的长相。

她不是典型的欧洲女生。她的脸孔混着父母的血缘,有着亚洲人的眼睛,但鼻梁挺,肤色偏白,在这里走在街上常被当成本地人。但只要一开口说英文,她就能感受到对方眼神里的转变,不是歧视,是一种的「原来你不是我们的人」。

那一瞬间,她就从「看起来像本地人」变成了「外国人」。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够「欧洲」?是不是来到了这里,即使脸蛋能融入环境,也只能是个用英文讨生活的过客?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试着把注意力全都投入练习,用音乐填满那种不被邀请的寂寞。

她在琴房一个人吹着长音的时候,会想起母亲那句:「妳该有自己的生活。」

在Øy   教授冷冷说出:「妳还没找到妳自己的声音」时,她的心情却突然一沉。

什么叫「自己的声音」?

她从小在两种甚至三种语言里成长、在两种文化中移动,她是谁?她属于哪里?

如果连这一点她都说不清楚,那她吹出来的音符,还能算是音乐吗?还是只是为了填满空白的声音?

有一晚,她练完后收拾乐器时,才发现手因为太紧绷而微微发抖。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不是没人陪的那种孤单,而是一种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真正被看见的孤单。

开学后的几个月,奕可的日子开始在某种机械式的规律中度过。

每天的课程几乎排得满满,练习、合奏、即兴技巧、个别指导,有时加上挪威语的补充课。

渐渐地,10月份入秋后的天气,气温开始降低、阳光开始减少,但她总是醒得比闹钟早。

但内心却越来越像闹钟快没电的指针一样,虽然转着,却没有节奏。

她跟竺依还是会讯息来讯息去,偶尔视讯一下。但不知怎么回事,从这个月开始,讯息回复开始变慢。

从一开始几乎即时的对话,变成了半天一则。再后来,是奕可主动发几条,才等到一句冷冷的回应。

【今天主修老师说我的即兴句子一直不够到位。】

【他们那边比较严吧?】

【我试着改风格了,但他说我还是太「安全」。】

【可能他想看到更多突破?】

【但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

【嗯,加油。】

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几秒,才关掉萤幕。

隔天早上,她起床时发现竺依昨晚有传讯息给她,但时间是凌晨三点多。

【今天彩排超级久,连晚餐都是在排练室吃的。现在才刚洗完澡。】

【妳那边呢?还习惯吗?】

她看到讯息的那一刻本来有点开心,但点开对方限动时,那种快乐瞬间被压了下来。

限动是她跟几个乐团团员在深夜超市拍的自拍照,大家脸上都沾了小丑彩绘,竺依笑得很开,

一个男生把胳膊搭在她肩上。标题写着:

“party   after   rehearsal!!”

她不是小心眼的人,但当关心只剩下一个延迟的问句,而快乐却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就会一点一滴堆积。

但她还是回了讯息:

【我还OK啦,就是每天都很累。】

【你那边真的不休息喔?】

过了快一整天才收到回应:

【今天乐团开会,明天可能会拍点什么影片,还没决定。】

【拍影片?演出用的吗?】

【不是,是学校申请资料用的,帮别人剪东西。】

【你?】

【嗯,我帮同学剪啦,他是我们弦乐组的,影片内容是室内乐的其中一段。】

她没多说,但那句「他」在她脑里挥之不去。

当天晚上她没传任何讯息,却一直看着手机,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

她想问:「你是不是不太想聊了?」

又想问:「妳还记得我说过圣诞节会去找妳吗?」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滑进对方的   IG,从她按赞的人之中找到了那晚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的男生,

并点进去看他的个人页面,谁知道好死不好,那男生刚好上传了一则限动。

那是一段排练结束后的小片段,那男生坐在地板上笑着喝水,镜头一晃,

对方说了一句:「他刚拉的那一段真的好美喔,我从来没听过那么自在又放松的音色。」

那声音是竺依的。而那段话曾经只对她这样温柔。

为什么?为什么竺依要拍那男生?还要在镜头前说出她曾对我说出的话?

她有时会想,是不是自己话太多了?还是自己太黏?太烦?她努力告诉自己对方可能真的太忙,

但那种「想主动联络却又怕打扰」的悬浮感,让她越来越不自在。

某个周末,她难得早起,照例传了一张她在琴房练萨克斯风的照片过去。

十个小时后,竺依才回了一个贴图。

那是一张呆萌的狗打哈欠。

她盯着那贴图看了很久,没回,也没再传讯息。

那天晚上她没去排练,也没回阿晋的讯息,只是一个人在琴房练习练到嘴巴发麻,

手指酸胀,直到身体再也没有力气了她才停下来,收拾东西回到宿舍。

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夜色,被自己心里浮出的那句话吓了一跳。

「是不是她其实……已经不爱我了?」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确认。但这份不确定感像针一样卡在皮肤下,隐隐作痛。

直到某个晚上,她点开   IG   的时候,才发现答案早就摆在那里。

竺依被标注在一个限时动态里。是她学校另一位团员上传的,背景是排练室的一角,一群人坐在地上吃披萨、笑得很开。

而画面右下角,竺依侧着身靠在一个金发男生肩上,头还微微歪着。

那男生一手拿着饮料,一手摸了摸竺依的头发,那种感觉就像亲密地情侣般。

画面一闪而过。

奕可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像被谁按下了停止键。

她不想下定论,但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了。

她没有哭,只是手机握得太紧,直到手指发麻了都没放开。

隔天晚上,阿晋来找她,她不在。

他打给她,也没接。

直到深夜快十二点,阿晋才在宿舍公共交谊厅找到她。

这时已经是11月了,窗外一片幽暗,开始下着细细像雪花般的雨。

交谊厅里只剩下投影机背墙上映着谁没关掉的   Spotify   歌词动画。奕可一个人坐在长沙发上,脚踏着桌边,

身旁摆了六罐空啤酒,还有一瓶红酒歪斜着断在地毯上。

「妳是发什么神经?在公共区域喝成这样?」

她没回头,只是歪着头看向他,眼神朦胧地说:

「阿晋……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好像不见了欸。」

「妳也喝太多了吧。」

「我讲真的……」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还努力维持语气,

「我好像从她的生活里整个被擦掉了……」

「欸,妳冷静一点。」阿晋走过去,想把地上的酒瓶拿走。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她忽然音调上扬,声音大了起来,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什么都会跟我讲,早安、吃什么、练团有谁,连她衣服搭不搭都会问我…」

「奕可,这里是交谊厅…」

「然后现在咧?」她甩开他的手,整个人坐直,双手撑着膝盖,满脸通红,

「我每天练那么辛苦,好不容易传个音档过去,她只回我一个贴图!还是狗打哈欠的那种!」

阿晋小声叹气,「妳这样闹真的—」

「我有很吵吗!?」她语速已经接近吼,「还是我讲太多了?是不是我太烦?太黏?是不是我根本就……让她厌烦了!?」

她话还没讲完,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Excuse   me.   Could   you   lower   your   voice?   This   is   not   a   bar.」(不好意思,妳可以小声一点吗?这里不是酒吧。)

两人转头,一个女生站在门口,一手提着超市袋,一手还拉着连帽外套的袖口。她面无表情,眼神直直地看着奕可。

「Oh,   sorry,   she’s   just—」(喔,不好意思,她只是──)

阿晋想上前缓和。

「If   she\'s   drunk,   maybe   take   her   back   to   her   room.   Or   at   least   stop   yelling   like   you\'re   doing   a   performance.」

(如果她喝醉了,也许该带她回房间。至少别像在表演一样大吼。)

奕可皱眉瞪了过去:「So   what?   You’re   the   noise   police   or   something?」

(怎样?妳是什么噪音警察吗?)

那女生挑了挑眉:

「I   just   live   here,   and   I   don’t   enjoy   hearing   someone   scream   about   their   lif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我只是住在这里,没兴趣半夜听别人大吼他们的生活。)

「Ohhh   so   sorry,   Miss   Peace   and   Quiet.   I   didn\'t   know   heartbreak   had   a   curfew.」

(喔~真抱歉,安静小姐。我不知道失恋还有门禁时间。)

「It   doesn’t.   But   decency   does.」

(失恋没有,但基本礼貌有。)

奕可冷笑一声,眼角湿湿的,「Whatever.   You   wouldn’t   understand   anyway。」

(随便啦,反正妳也不懂。)

她转头看向阿晋,一边嘟囔着:「这什么鬼地方啊……连难过都要小声……台湾人才不会这么机掰……」

那女生原本已经转身想走,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停住,回头望着她,眼神疑惑。

「……你是台湾人?」她换成中文,音调带点怀疑。

奕可眼神一懵,像是脑袋终于反应过来。她眨了眨眼,但喝得太多,身体还是站不稳:

「欸……所以妳也是……?我就想说妳的口音有点熟悉。」

她正想多说些什么,这时交谊厅的门再度被推开,一个外国男生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两罐气泡水。

「Hey,   Elena—need   help   carrying   the   rest?」

(嘿,Elena──妳需要我帮妳搬其他的吗?)

那女生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仍冷淡:「No,   I’m   fine.」

(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Okay.   Just   checking.」他点了点头,随后走向楼梯口。

奕可看了她一下,小声重复:「Elena……?」

那女生回过头来,冷冷瞪了她一眼,然后说:

「喝成这样,还能讲话,妳也蛮厉害的。」

语气冷淡,眼神不含情绪。她转身往楼上走去,只留下一句:

「下次有本事醉,也学学怎么安静一点。」

走远前,她回头补了一句:「还有……别用那种语气讲『台湾人』,台湾人没你这么丢脸的。」

「靠~讲得妳一副能代表所有台湾人一样,你是谁啊?是总统还是我妈?」奕可用更大声回应她。

「我懒得跟你辩!」

说完,又绫快速地往楼梯方向走去。

交谊厅又回归寂静。奕可还坐在原地,脸红眼湿,愣愣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阿晋叹了口气,拍了拍奕可的肩「妳刚刚惹到一只冰山了。」

「长得是有点正,但脾气真差。」奕可咕哝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倒进沙发里。

「这不是重点好吗……」阿晋无奈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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