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熊

那人粗嘎的、带着浓重芬兰口音的嗓门在小小的酒吧里回响,打破了原本还算宁静的气氛。他重重地将自己那杯冒着粗俗泡沫的黑啤酒顿在阿纳托利面前的桌子上,深色的酒液因为剧烈的震动而溅出了几滴,落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留下几个黏糊糊的印记。

阿纳托利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几滴啤酒渍上。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于解剖般的审视。他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这滴啤酒从杯口飞溅出来,划过一道抛物线,最终落在桌面上,整个过程耗时约0.37秒。而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这0.37秒之内,用手中的酒杯敲碎这个男人的喉结,再用杯子的碎片划开他另外两个同伴的颈动脉。

当然,他不会这幺做。这太脏了,也太麻烦了。会留下难以处理的血迹,会引来警察,会打乱他在这里的整个计划。为了三个不值一提的醉鬼而暴露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买卖。阿纳托利从不做亏本生意。他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成本与收益必须永远成正比。而眼前这三个“生物”,他们的生命价值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如他脚上这双意大利手工定制皮靴的一个鞋跟。

“一个人多没劲啊!来!跟我们一起喝!”“棕熊”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试探。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汗味和啤酒的酸腐气,重重地拍在了阿纳托利的肩膀上。那力道之大,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踉跄一下。

阿纳托利没有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他只是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掌透过他厚实的羊绒衫和防风夹克,将一股令人不悦的、属于另一个陌生雄性的体温和气息,强行注入到他的私人空间里。他讨厌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侵犯,一种低等生物对高等捕食者领地的无知挑衅。

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表面上看,他依旧是那个慵懒、忧郁的游客,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但实际上,他背部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悄然绷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复合弓。他的呼吸频率没有改变,但每一次吸气都比平时更深,为即将可能发生的任何动作储备着充足的氧气。他的双腿看似随意地交叠着,实际上却处在一个随时可以爆发出最强力量的角度。

“我们请你喝一杯!”“棕熊”的另一个同伴,一个长着酒糟鼻、脸上布满雀斑的家伙,也凑了过来,手里同样端着一大杯啤酒,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他试图将自己的酒杯塞到阿纳托利的手里,那股混合着麦芽和口臭的气味几乎要扑到阿纳托利的脸上。

阿纳托利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侧了侧头,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角度,避开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然后,他缓缓地擡起手,不是去接那个酒杯,而是轻轻地、慢条斯理地,将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熊掌”拿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轻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他没有用力,只是用自己的指尖,捏住了对方粗壮的手腕。然而,就在他的指尖与对方皮肤接触的那一刹那,“棕熊”的脸色瞬间变了。

阿纳托利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他手腕内侧的几处神经节点上。那是一种极其刁钻的手法,不会造成任何可见的伤害,但却能在一瞬间产生一种尖锐的、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穿刺的剧痛。这种疼痛会瞬间切断大脑与肢体之间的联系,让那只手变得酸麻、无力,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啊……”“棕熊”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那声音像是被什幺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觉得自己的整条手臂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知觉,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惊恐地看着阿纳托利,眼神中的醉意瞬间消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对于未知力量的恐惧。

“我更喜欢安静。”阿纳托利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西伯利亚冬季寒风般的沙哑质感。他说的是英语,但口音却带着明显的俄语腔调,每一个单词都像是从冰块里凿出来的一样,冷硬,且棱角分明。

他松开了手,仿佛刚才什幺都没有发生过。他甚至还对着“棕熊”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笑。但那个微笑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的漠然。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很幸运,因为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你还能站着离开。”

“棕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那条依旧酸麻无力的手腕,脸上写满了惊骇和不解。他完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幺。他只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瘦弱得多的男人,只用几根手指轻轻碰了他一下,就让他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的两个同伴也愣住了,他们脸上的傻笑僵硬地凝固着,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懵了。他们看看自己的老大,又看看那个依旧安然坐在椅子上、神情淡漠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酒吧里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似乎在这一刻都离他们远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和眼前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你……你对我做了什幺?”“棕熊”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酒精带来的勇气已经像退潮的海水一样迅速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后怕。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今天似乎招惹到了一个绝对不该招惹的存在。

阿纳托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端起了自己那杯几乎已经见底的“村庄伏特加”,将最后一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那股灼热的暖流顺着他的食道一路烧进胃里,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他甚至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那薄而锋利的嘴唇,像是在回味什幺绝世美味。

然后,他将空了的酒杯轻轻放回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不大,但在三个醉鬼听来,却如同法官落下判决的法槌一般,充满了最终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滚。”阿纳托利从喉咙里挤出这个简单的音节。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已经重新投向了窗外那片无尽的、被霓虹灯染上迷离色彩的黑夜。仿佛这三个大活人,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三团透明的空气。

这种极致的、发自骨子里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咒骂或凶狠的威胁都更具杀伤力。它彻底击溃了“棕熊”和他同伴们最后剩下的一点点自尊和勇气。

“棕熊”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幺场面话来挽回一点面子,但当他迎上阿纳托利那双无意中瞥过来的、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灰蓝色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咕哝。

他最终什幺也没说,只是狼狈地拉着自己那两个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同伴,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阿纳托利所在的那个角落。他们甚至连自己那几杯几乎没怎幺喝的啤酒都忘了拿,就这幺仓皇地挤进了酒吧里的人群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也极其隐蔽。除了当事的几个人,酒吧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力量悬殊的交锋。人们依旧在喝酒、聊天、大笑,劣质的流行音乐依旧在轰炸着所有人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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