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警局重逢

市局刑侦支队的走廊,像个嗡嗡作响的巨大金属盒子。劣质荧光灯管在头顶滋滋地抽着筋,投下一片片晃得人眼晕的惨白。空气又闷又浊,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像钩子一样直往人胃里钻的铁锈腥气——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蹭上的血,还是这栋老楼自己渗出来的陈年污秽。

温昭意坐在冰冷坚硬的长椅上,指尖蜷缩在廉价的塑料杯壁上,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暖意。杯子里是刚才一个年轻警员塞给她的速溶咖啡,早已凉透,浮着一层难看的油脂。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这劣质的咖啡,而是这地方本身。冰冷的瓷砖墙,冰冷的金属排椅,冰冷而审视的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麻木和不耐。

每一次踏入这种地方,都像是被剥光了扔在砧板上,等着那把无形的刀落下来。程序,规则,冰冷得不近人情。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那是个磨砂的硬壳,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里面,紧贴着手机背面,藏着一张照片。不是风景,不是自拍,而是一张官方出具的冰冷的户籍注销证明的翻拍。上面清晰地印着那个名字——江煜。法律上,她亲手注销了“哥哥”这个身份,也注销了她世界里曾经唯一的光。指尖触到那硬壳的棱角,冰得她心口一缩。

旁边,两个胡子拉碴的便衣正对着个缩头缩脑的男人吼,唾沫星子乱飞。另一头,电话铃声尖锐地撕扯着空气,夹杂着不耐烦的呵斥。吵。吵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冰冷嘈杂的鬼地方,回到她那只有煤球咕噜声的小公寓。这地方吸走她骨头缝里最后一点热气。

“温昭意?”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在前方响起。

她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猛地擡头。

视线越过几张同样写满焦虑或麻木的陌生面孔,猝不及防地撞进走廊尽头。

时间,在那一瞬被粗暴地掐断。

空气凝滞成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将她窒息地死死封在里面。周遭所有的嘈杂——脚步声、人声、电话铃声——瞬间被抽离,变成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只有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冲撞的轰鸣,震得她头晕目眩。

是他。

江煜。

他就站在那里,几步开外,刚从旁边一个会议室出来。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警服,衬得肩线凌厉如刀,警徽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他正侧着头,和旁边一个同样穿着警服、气质沉稳的男人低声说着什幺,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下颌线绷得很紧,带着她记忆深处那种惯有的令人心悸的冷硬和专注。

就在她擡头的刹那,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脸。

目光,毫无缓冲地精准撞进了她的眼底。

江煜那张总是没什幺多余表情的冷峻脸庞,血色在零点几秒内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狠狠刷上了一层惨白的石膏。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扩张,再收缩,仿佛正经历一场毁灭性的无声的八级地震。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猛地上下滚动,幅度大得惊人,像是有什幺东西要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

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泛出骇人的青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根根暴起,像下一秒就要挣破皮肤。那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死死压住的本能——一种要将她狠狠揉碎、嵌入自己骨血里的疯狂冲动。

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温昭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骤停了一秒,随即又被狠狠摔回胸腔,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像是瞬间倒灌,冲得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从腿根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下去。更糟糕的是,一股让她羞耻的熟悉热流不受控制地从小腹深处涌出,隐秘地濡湿了腿心最娇嫩的那片布料。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

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力道。那只廉价的纸杯在她无意识的手掌里被瞬间捏扁扭曲变形。深褐色的温热咖啡液猛地从杯口挤压喷溅出来,泼在她苍白的手背上,烫红了一片皮肤。

可她毫无知觉。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被眼前这惊雷般的景象彻底淹没。

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个人身上。空气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凝滞的胶体,充满了噼啪作响的无形电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似的刺痛。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一种冷硬洁净气息的味道,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蛮横地侵入她的鼻腔,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

江煜的嘴唇动了动。

“…昭意?”

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艰难地从他紧绷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周围的嘈杂吞没,却像一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狠狠劈在昭意的耳膜上,炸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这个名字,这个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

意识短暂地抽离。眼前模糊的光影瞬间扭曲、旋转。

阴雨绵绵的下午。陌生的江家客厅,空气里飘着新家具的木头味和一种让她害怕的陌生感。五岁的她,像只受惊的鹌鹑,小手死死揪着养母李清容的衣角,把自己藏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怯生生、湿漉漉的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然后,一个身影挡住了光线。

八岁的江煜,穿着干净的小衬衣和小西裤,小脸板着,没什幺表情。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无视了大人们温和的引导。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她,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审视和……一种奇怪的笃定。

他伸出小小的、带着点婴儿肥的手,不容拒绝地抓住了她冰凉、汗湿的小手。

他的手掌很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奇异力量。他握得很紧,笨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别怕,”   他的声音还带着点稚气,却异常清晰,砸在她懵懂的心上,“以后我是你哥哥。”

那只手,是她跌入陌生深渊时,抓住的第一束光。是她整个惶然无助的童年里,最初、最坚固的安全感来源。

……

“啪嗒!”

一声闷响,将温昭意从那个阴雨绵绵的过去狠狠拽回。

是那只被捏得不成形的纸杯,终于彻底脱力,从她麻木的手指间滑落,砸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杯子里残余的深褐色液体泼溅出来,迅速在地面蜿蜒开一片污浊狼藉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她猛地从长椅上弹起来,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膝盖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甚至不敢再看走廊尽头那个身影一眼,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重逢,逃离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烧穿的惊涛骇浪!

她仓惶地转身,脚步虚浮,只想尽快淹没在走廊另一头的人影里。

然而,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温和却无比坚定地按在了她的肩胛骨上,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刚才和江煜站在一起的那个沉稳警员。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公事公办的平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耳中混乱的轰鸣:

“温小姐,这边请做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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