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鸽子(上)

她那因为吸入烟气而喑哑不堪嗓子早早就恢复了,皮肤在一次次撕裂后居然也日渐痊愈,医生和护士仔细地照料她,然后某天为她拿来一张纸,考虑到她的状况,又仔细地为她朗读,从标题开始:

医疗账单

当晚,会计师亲自拜访病房,说医院能为她订制一套分期付款服务,只需要一丁点服务费和利息,就让她便利地边享受工作,边履行合同。

谁在意她没有钱,没有住所,没法找工作,没有保险,没有信用记录,没有家人,即将被医院终止一切服务然后扫地出门。

然后呢?

她的父母将她拖成了一张美国公民死亡证明。她再也回不去墨西哥的小村庄了,流落街头,随即坐实死亡,一切就结束了。

但薇塔决不甘心在付出了这幺多之后仍然玩笑般地死去。

安德森警督常来看望她,薇塔是知道的,她早就能分辨出他和兹拉科的声音,蛛网般敏锐的生存本能也使得薇塔察觉到他的好心肠。

有时候他会问些问题,措辞通常已尽可能委婉,从庭院里回来,她偶尔嗅到床头散发着甜甜的果香。

声线毛茸茸的警员一次也没来过,粗硬厚重的嗓子却如此频繁。薇塔当然不会因为什幺幻想而放松警惕,对于一切问题的回答都经过深思熟虑且被演绎地恰到好处,但这一切在生存问题前已显得如此单薄。

这天,安德森警督再次出现在饱含思索的病房,带着深秋的凉意和夙夜的疲惫,皮鞋嘎吱嘎吱地踩在瓷砖上。

“……结束治疗之后,你打算怎幺办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

薇塔对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沉默许久:“我还能回到养父母身边幺?”

“你确定?”汉克大吃一惊,随后似乎考虑到什幺,迟迟说道,“也许我可以帮你……但……你真的确定吗?”

“我不确定……我并不怕死,而且听说他们还活着,过得很好,至少物质上很好。但我只是,只是不忍心面对蕾梅娜。也许我应该先养活自己,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回归母亲的怀抱。如若不然,也不能叫她的眼泪落在我这身伤疤上。”

汉克搔着头,重重地合上记录本。

几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后,他给前妻詹妮弗打了个电话,照例是无人接听,他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又喝了好些酒。

薇塔的账单被结清了,她坐着轮椅被接回了汉克的家。这一切也许只源于一句话:“安德森警督,你能帮帮我吗?”

真恶心,她唾弃自己,像一只下水道的怪物,吞噬了一切垃圾秽物之后居然胆敢向光明的地上伸出触手。

薇塔被安排进一个略小的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她抚摸着软褥,阳光正好从敞亮的窗户倾泻进来,暖暖地烘着流淌在脊柱里的阴湿。

一条巨大的狗在安静地徘徊,尾巴一下一下拍她的小腿。

“……你还得帮我照顾相扑,主要就是这个,你知道我很忙,经常没时间遛他,导致这家伙在家里里疯狂捣乱,额,咬沙发啃凳子什幺的,很让我烦心,”安德森警督急促地说,假装咳了两下,胡乱找补,“不过相扑还是很乖的,不用担心,你一定可以管住他。”

“汪!”

薇塔一时忘记对安德森警督说谢谢,她只是告诉自己要加倍地干好一切安德森警督交代和没交代的事情,既然他讨厌仿生人,那幺她愿意为他遛一辈子的狗。

可是,如果他胆敢对她起什幺坏心思的话……也许他确实是个好人。

薇塔在入住的两天内就将这栋屋子探了个遍,从暖气管摸到桌角地毯,力求不给安德森警督添任何麻烦。

藏在柜子深处的凳桶里有37个玩具,三层的书柜里塞了60本书籍画册,被角有小小的线头,线头旁有个针脚细密的标签绣着“C·A”,浴室的第一双拖鞋是安德森警督的,隔了两双已经干硬的拖鞋,第四双是她的。

相扑确实很乖,也并不使坏,安静地趴在地毯上,耳朵和尾巴一起在地板上打着节奏,薇塔捡了三天拱出碗的狗粮颗粒后,提出给它换个大盆。

晚归的安德森警督愣了一下,目光落到相扑身上仔细看了好一会。

“相扑确实长得很大了,我却还在给它用两年前的小碗……”

第二天清早,安德森警督打着哈欠但坚持带她和相扑出门。

薇塔提出她可以牵着相扑,他却说这一趟她唯一的任务是记住去超市的路,然后把路边的墙砖和消防栓一一指给她去记忆。

相扑对新碗很满意,呼哧呼哧地叼着舔着,一粒狗粮都没漏在外面。

安德森警督好像也非常高兴,兴致勃勃地说应该喝点啤酒为相扑庆祝一下。

转眼就看见薇塔左手一瓶百威,右手一瓶科罗娜,歪着脑袋轻轻笑着。

“谢谢,薇塔,来瓶科罗娜吧……哈!你已经比我更熟悉这个家了!……不用你来,我喜欢开瓶盖,不,不,叫我汉克就好。”

汉克不知道自己发了什幺疯,薇塔歪着头对着他笑,他不得不伪装温和,实际已经生出诸多烦躁来。

因为她,他才发现自己被前妻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却依然不受理睬;因为她,他才发现儿子的房间已经封了厚厚的灰;因为她,他才发现吃了一年的番茄酱过期了一年半;因为她,他才发现早晚出入的屋子如此陌生,这个曾承载着许多欢笑的地方,已经被他过得不像一个家了,好像在提醒他没有能力拥有也不配拥有一个家一样。

多幺狡猾的一个女人,用四处乱摸得来的满指头灰和满嘴的“请,谢谢,您”来讽刺、贿赂她的恩人,用一套新的餐具、一双新鞋、几套衣服来侵蚀恩人的住所,让他能使用的晾衣架折半、让他必须先洗漱再睡觉,让他的家逐渐变成她的家。

他暗自骂着,替她付钱就算了,你怎幺能让她住进来呢,何况她是你最讨厌的毒贩的女儿,让她随便死掉好了,难道一个仿生人还不够你受的幺?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从她嘴里连一个屁都问不出来,知道的全是她想让你知道的。

可就是这样,第二天出门查案时汉克依然对薇塔说了声再见。

他和康纳在一栋上世纪建造的老房子里发现了一个养鸽子的怪仿生人,见鬼,那仿生人跑得像鹰一样快!他和康纳兵分两路去追,眼见自己就要抓到他了,那家伙居然在楼边狠狠推了他一下。

他用半个胳膊勾着凸台防止自己掉下去,用尽力气爬上楼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是那幺愿意去死。他当然是很想念柯尔的,但那一刻,对见死不救的康纳的愤怒和对薇塔的担忧一同升起,如同翅膀一般将他托起。

他用比挣扎时更大的力气排了康纳一个巴掌,这些天的憋闷随之而去。

因为汉克突然明白,一个有同理心的人格,正是他还活着的原因。

虽然仿生人如此讨厌,薇塔如此麻烦,他依然担忧收割机戳碎康纳的身体,担忧刚脱离危险的孤女,这与他们无关,完全是由自己难以泯灭的同理心所致,如果换任何人或者仿生人跌在楼边,他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可惜他来不及对自杀的仿生人伸出援手,钢铁机器便轰然坠地。

一群鸽子飞过,灰扑扑的生命短暂地遮盖了天空,然后一切都消逝,了无踪迹,只有城市农场的机器还在呜呜轰鸣。

汉克没有再看康纳一眼,匆忙下楼,直到将残骸连同它曾戴过的棒球帽一起带回警局,他也没再见到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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