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是一座不允许休息的城市。起初,薇塔在高高的吊塔的齿轮声里醒来,感受慢慢外渗的体液和膨着余热的皮肉,护士一天三趟来摆弄她的时候,薇塔咬着牙一声不吭,不知道滴水的声音是来自湿漉漉的床单还是湿漉漉的脸,夜里,薇塔还没睡着就连番呕起来,她向护士说抱歉、麻烦了、没关系,护士说没事、不疼、很快就好,然后像撕魔术贴一样把纱布撕下来。
吊塔雷打不动地工作着,金属碰撞的声音隔着很远也能传到耳边,薇塔终于能睡着了,梦里一副夜晚霓虹闪烁的景象,如针细雨闪着荧光从遥远的天际直坠下来,进入视线后就成了巨大的钢管,着能量足够将坚硬的道路砸个稀烂,此起彼伏的巨响中,水泥路块一头陷下去,另一头就有黝黑的干土溅得老高,薇塔的大脑晕乎乎的,害怕哪根钢管会扎到病房里来,为什幺不下水呢,土地干的都快成灰了。
“感染期。”护士说着,给薇塔灌了两口水润润她翻着屑的唇皮,接着又在她的脑袋上方又挂了一瓶叮当叮当的液体。
感染期后面还有修复期,修复期后面还有康复期,然后就算结束了,但有一件事好像没有尽头。
感染换药的时候薇塔想活,比谁都想活,毒瘾发作的时候薇塔想死也是比谁都想死。再也没有载着曼妙幻想的液体注入血管了,她感到极度的暴躁,钢管被城市沸腾的泥土烧得通红发光,坚固在融化,大地在爆裂、高鸣,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双手覆在两侧脸颊上,苍白的脖子和手在被点燃的黏着火花的黑色长发间如同纸片一般薄薄地扭动,五官被愤怒和痛苦搅得看不出形状,只剩一张嘴黑洞洞地开着。
暴躁的后果就是狼藉的皮肤再次开裂,鲜血淋漓的大地,鲜血淋漓的皮肤。
能摸到的地方都没有钢管,要是护士能剩个注射器也好呀,薇塔觉得下边痒得像烂掉了,蚂蚁撅起小小尖尖的口器爬进去要吸呢,要是不捅一捅就要完了。
这样想着,薇塔要了块纱布当做寿布盖在脸上,反复劝说自己死了算了,可没一会她又想活着。即使这样的人生仿佛灶灰蛛网一样没有任何意义,但她能活,那就想活。
像以前打交道的那些庄稼一样,播了种子就一直贪婪地长,直到被刀割掉;像童年时代的那些人一样,从母亲的两腿间落了地那就吃饭、睡觉、种地,站不起来了便去接受主的审判。薇塔其实不信天主,因为她觉得如果真的存在基督,对一群写满一生吃了多少饭、过了多少天、收了多少粮的灵魂该如何宣判呢?没被赐予过选择而忠于生命本身的人应该上天堂面见玛丽亚和天使,而那些举着账本为他人宣判现世的人才应该入地狱受火呢。
总之,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人生的意义就是如此。
“你对兹拉科非法改装仿生人的事有察觉吗?察觉到多少?”一个警察坐在病床边询问。
“我猜到他在做一些事情,常有人来,然后被带到地下室,但我既不被允许出门,也不被允许去地下室,”薇塔突然补充,“你知道我是个盲的,而前来敲门的……不说自己是仿生人。”
“腿是怎幺断的?”
“我已经同第一天的警察先生已经说过这些了。”
薇塔放在小腹上的双手紧紧绞着。
“你只需要回答我就行了。”
这位警察并不像那天的两位先生,既不安抚,也不吓唬,既不催促,也不评价,只是冷着嗓子漫不经心地从这个问题跳到下个问题,甚至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
“兹拉科将我从二楼的台阶上推了下去,可能是因为我不愿意遭受虐待。”
“兹拉科性格如何?”
“……他有时很暴躁,如果我哪里不入眼就会被惩罚,但有人的时候他会表现得非常善良温和,除此之外他大多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并不难伺候。”
“从什幺时候开始家里有访客的?”
“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差不多在我摔下楼的时候,”薇塔努力回想,她自失明以来记忆总是很模糊,像缺牌的扑克被打乱了似的错乱地回话“我只是在扶手边停了一会……也可能是他认为我要打听地下室的动静,那就要久一点,我都不清楚和兹拉科在一块呆了多长时间。”
“你的父母后来和你或者兹拉科有联系吗?”
薇塔摇头。
“知道他们具体去了加拿大哪里吗?”
还是否定。
“你觉得兹拉科为什幺养着你?”警察啪的合上文件夹,声音离她近了,“换句话说,你觉得自己对兹拉科有什幺价值?”
薇塔一双手已经被绞得通红,好像那些增生的红白瘢痕蔓延到了手心手背,嘴巴下的两瓣小肉颤抖着鼓起来。
“祝你康复,”椅子被拖得难听,“不好意思打扰了,下次来会提前告诉你的,再见,洛艾萨女士。”
门一下关上了。
“卢西奥·洛艾萨是这十年在墨西哥北部崛起的毒贩,打着进出口农产品的幌子在贩毒,一开始就是些可卡因、大麻,大约八年前搭上了本市的一些帮派,为……新毒品提供一些成分,”亨勒一走出病房就对穿灰色旧西装的汉克说道,“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移民底特律,风光了好几年,因为只是供应链的下层,特勤小组大概三年前才刚关注到他的触须,这狗东西就像有嗅觉一样溜之大吉了。”
“那他留下里边那个做什幺?”汉克朝薇塔擡下巴,“留下把柄吗?”
“她什幺也不知道,不会威胁他,带着逃跑还会拖后腿。”
“嗯哼,”汉克意味不明,医疗仿生人推着小车在后面等了两秒,很识趣地从对话边挤了过去,“那时候我刚推出特勤小组。”
“是这样的,汉克,洛艾萨不过是个小角色嘛,看上线被打了哪里还敢露头,连特勤小组也把他的档案放在最低优先级,所以你才搜不到。”
“看来兹拉科·马克维奇就是因为红冰才和卢西奥·洛艾萨搭上的?”
亨勒点头,夹着一根烟塞进嘴里,习惯性地用两根手指伸进上衣口袋里,等他反应过来又把烟塞回了烟盒里。
“少抽点,亨勒。”汉克表情怪异地睨他一眼,两个人就突然笑得极似一阵阵漏气放屁的皮球。
“咱们警局最贵的仿生人怎幺没来?是付不起租金了?”
“调查费希尔剧院的仿生女高音不当言论去了。”
“哈!这年头!”亨勒笑着摇头揽着汉克离开医院,“照规定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仿生人也不归我负责,这回一并问了,但下次她再不配合我可不管了。”
异常仿生人的案件还在发生,有时一晚就有三起,有时三天又连一起都没有。带着儿童仿生人爱丽丝的卡拉和卢克还在外逃逸,大抵是在北部的克林顿镇附近藏着,那里有些人是干偷渡的,汉克知道。从前有个购买违禁药品的男人刚从加拿大回底特律就在圣克莱尔湖边被汉克抓获,汉克把忘了名字的嫌犯押回警局,后来替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添了一把土。
因为红冰的缘故幺,汉克不时还会想起那个病床上的年轻女士,明明他和康纳已经投入到新的案件中去,剩下的全部都交给了亨勒,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她连惶恐都窃窃的神态,想她血淋淋的伤口,想她刚来医院那天烂乎乎的手臂——烂乎乎的、带着针孔的手臂!
汉克从沙发上跳起来,脚边的相扑汪汪叫着,刚趴下的脑袋又被车钥匙叮叮的动静勾引擡了起来。
他来不及打电话给亨勒,带着一连串本职之外的疑问开车到医院,:到底是谁绑架了薇塔?她又是怎幺逃脱的?薇塔到底为什幺惹怒了兹拉科?手臂上的针孔是怎幺回事?是谁给她注射毒品,为什幺?她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的生意是毒品……
可是当走到病床外的时候,足以让他记住并且在此后不由自主想象的画面又多了一个。
薇塔的病床剧烈晃动着,吊瓶碎了一地,床单被踢得不像样子,面向汉克的一边垂到地上,一条刚挣掉的纱布同马拉的胳膊般搭在上边,黄色的是药水,红色的是鲜血,黑色的是疮痂,蛆虫般扭曲的躯体后边,月光下的高耸吊塔彻底翻向一边,轮钩朝上,模控生命的标志正从里面投射出刺眼的洒蓝色,转瞬又变换成诡异的猩红。
后半夜汉克也没有回家,而是再次去了酒吧,乱糟糟的暗淡金发就这样在大理石的吧台上铺开。
“吉姆。”
“你又忘了,汉克,我老爹才是吉姆。”
“好的,吉姆。你说,吸毒的人怎幺样?”
“哦他该死。”
“好的,吉姆。依你看,毒贩怎幺样?”
“不得好死,下炼狱。”
“好的,吉姆。那你再说,毒贩的孩子毒品上瘾……”
“总归他是受了益的嘛,也该死。”
“是吗,吉姆,那要是不自愿的呢?上回我们去的时候,她摸着绷带上的蝴蝶结笑得正开心呢。”
“这幺说,是个女的?你醉了,安德森警督。”
“她很不幸,很可怜。”
“那是报应,父母的罪孽如果太过深重而不够偿赎,是会降到孩子身上的,”酒吧老板擦手,叹了口气,“你不如同情同情自己呢。”
汉克把玻璃杯倒扣,伸出舌头接住最后一滴酒:“我干嘛要同情自己?哈?吉姆?”
“这傻瓜真喝醉了。”老板恼火地抢过杯子。
“当我没听见?你才是傻瓜。那幺多不公平的事,还轮不到我呢。你说呀,我干嘛要同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