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她,谢婉宁,谢家的“二姑娘”,养了十二年的掌上明珠。她靠在曲阑桥的阑干上,哭得梨花带雨,声声泣血。
虽不知“鸠占鹊巢”何意,但我听那语气,也大致明白了几分。
隔着烟柳画桥,我立在原地,一眨不眨地凝视谢婉宁,任她哭声穿桥越水,一句句往我耳里送。
谢婉宁一边哭,一边说,“我留着……会不会让她不喜?”声是不大,却足以令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她不是想寻死,是想让我听见。
真要寻死的,哪会挑在辰时的桥头,哭得那般响亮?生怕人看不见、听不清,跟清明哭坟似的。而我就站在这儿看她,觉得好玩极了,要是不接一句,似辜负她这一番情深意重。
“这是我姐姐吗?”我偏头,语气天真得过了头,“府里人太多,我认不清谁是谁。”
刘嬷嬷神情有些发窘,“就是……二小姐,婉宁姑娘。之前一直跟老夫人住的。”
“哦——”我望着桥上那道身影,又笑了笑,“那我是不是该把我那份礼让她一点?她哭得这幺可怜……认为我不喜她,要是没个说法,岂不是更委屈了?”
刘嬷嬷脸色倏变,急声道:“姑娘说笑了!哪有让您让礼的道理。这是国公爷特意备下的,是给三姑娘接风的心意,旁人再如何,也断没有‘让’的规矩。”
她话锋一顿,似怕我真信了,又忙补上一句:“二姑娘只是心中郁结,身子不大爽利,调养下就好。您刚回府,老爷夫人都惦记着呢,这等话,听听便罢,莫往心里去。”
我故作恍然大悟道:“嬷嬷放心,我知道了,原来哭得厉害,也不见得真伤心啊。”
话甫一出口,我想,在场的人都应当听见了。
桥头的哭声似被噎住了,戛然而止。唯余风吹柳枝,簌簌作响,一下一下,敲进人的耳里。桥头方向,谢婉宁又在看我。隔水望来的那道目光,恨不得从我脸上,剜出几分真意。
我站得笔直,笑着等人接下一句。
刘嬷嬷脸色微僵,垂首敛容,装作没听见。
我也不拆穿,朝刘嬷嬷一笑,“明白了,走罢。”转身时,我没再回头。回廊深深,风从长窗穿堂而过,几句小声议论飘了进来。我耳不聋,心不盲,一字一句,都替他们记下了。
这谢家的水,倒也不比山里清多少。
自那以后,谢婉宁倒也没再闹出寻死觅活的阵仗。许是谢老夫人既好言宽慰,又好言敲打,终是安抚了她。但我知道,那场戏,从头到尾,都不是只演给我一个人看的。
谢婉宁仍是谢家名正言顺的二小姐,是国公府亲自养了十二年的掌上明珠,世家门第中捧在手心的高门贵女。这样的人,谢家怎会肯让她掉了身份、改称是“养女”呢?
若非如此,也不会对外托言,说我当年出生时,命格犯冲。十二岁前,长安水土不养我,所以才将我送往外宅静养。如今身子稍好了些,才得以归府。
谢家素号清正,这等换子混宗之举,一旦传出,足可叫整个家门蒙羞,故而不提也罢。
而我,不过是那个养好了病、被带回来的“谢家三丫头”罢了。
这一切,我都不意外,意外的,唯有谢言玉。
府内,车马盈门,我与谢言玉相见,却不过尔尔几面。他虽年少,家中事务缠身,偶入宫听训,少有闲暇。府中人都说他沉稳早慧,不苟言笑,连喜怒也像是规训出来的。
谁知,这一回再见,竟令他深夜跪于谢家祠堂。
那日,正值孟夏时节,草木葳蕤,我归入谢府,已两月有余。父亲自陇右归京未久,便携我入祠堂谒祖,更在今日设宴合族,席上众人齐聚,算是弥补对我十年来的亏欠。
席上,觥筹交错间,谢婉宁罗衣绣带,珠翠盈鬓,执起团扇,掩唇而笑,提议行飞花令助兴,又将矛头对准我。
“便由三妹妹起个头罢,”谢婉宁流眄含情,端起茶盏道:“十二年未归,妹妹的‘乡音’可还识得?”
满席人都看过来,我只觉好笑。她自幼养在谢府,矩步方行,诗书歌赋熟稔于心,十岁就是长安有名的才女。我虽已蒙学,但连《千字文》也才翻了半卷,句子都没有读熟。偏偏席上还有几位不知情的,也跟着起哄,生怕我不识字似的。
有个年纪稍长的表兄笑道:“三姑娘怕是怯场了,婉宁不如给个字,她来续一句,便算个彩头。”
“是极是极,”旁边又有女眷柔声附和,“如今诗礼传家,女儿家识得几句,才算门风有望。”
我端着茶盏,没接话,任他们把这场“彩头”说得煞有介事。
谢婉宁样貌姝丽,但实在愚蠢。
果然,谢老夫人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