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知慕少艾（4）

“婉宁这孩子，向来心急。三丫头才回府几日，就让她上台露字，倒像是在考国子监的生徒似的。”谢老夫人端坐主位，连当家的父亲，也只能陪坐一侧。礼法森然，祖宗立的规矩，不容半分逾越。

谢老夫人神色淡淡，喜怒不形，“更何况，三丫头是病里熬大的，眼下能坐得住席，已是不易。起哄的，也歇歇罢。”

“今日是三丫头归家之喜，”谢老夫人扫过席间诸人，“她欢欢喜喜的，就是最好的彩头。”

老夫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堵得起哄的闭了嘴，也叫谢婉宁无从再发作。

席上格外安静。

父亲端坐上席，靠在紫檀凭几上，自始至终没怎幺开口，似默认谢老夫人的意思。母亲则垂着眼帘，笑得温婉，手中执箸，夹两筷清菜入我碗中。但席面到底冷了下来，总得有人接住话，才能保得住“合族之喜”的体面。

这时，谢言玉开口了，“既是婉宁开了头，说是助兴，场子也不好空着。”

我循声望去，见谢言玉搁下玉箸，朝谢老夫人道：“不如这一轮，便由我代她应下，也算回敬婉宁的好兴致。”

谢老夫人笑了一声，“阿玉，难得你肯应场。”

谢言玉擡眸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婉宁一片热心，但忘了场上长辈居多，叫宜怜受了些惊。”

谢婉宁垂着头，脸色已分不清是红还是白，“兄长，是我逾矩。”

这一唱一和，一堵一擡，谢婉宁再有千言万语，此刻只能偃旗息鼓。不过多时，正逢敬酒寒暄，我悄悄从席中退下。随行的嬷嬷一时被人拦住说话，没留意我已出了廊下。

行至谢府后园，月白风清，池边新荷初上，暗香浮动。我来到荷塘边，池水潋滟，映着一轮初上的月。

我看池中月，月也在看我，照得我不像谢家人。

倚在廊柱边立了会儿，我听见身后足音窸窣，一步一声，踩着月色而来。

回头一看，果真是她。

谢婉宁站在月影下，眼里没有方才的笑意，唇畔却仍挂着笑：“三妹妹倒是有福气，叫祖母和兄长都护着。”

我仿佛真听不懂她话里弯弯绕绕，也笑着回一句：“是啊，我也觉得怪奇怪的，据说祖母最疼你，怎幺这回帮我说话了呢？”

谢婉宁笑意不减分毫：“祖母年岁大了，耳根子难免软些，谁在跟前说得巧，便听谁的。”她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向池中月影，“荷花开得不错，三妹妹要不要再走近些看？”

我没动，笑吟吟地答：“好啊。反正出了席，就当散步了。”我们一前一后走至池边，一擡眼，却见一名小丫鬟抱着披风快步追来，又回头张望。

“二姑娘，”那丫鬟气也不喘一口，试探道：“嬷嬷让奴婢问您，夜凉了，可用披风？”

谢婉宁眼睫微颤，温声道：“搁着吧，我与三姑娘说会儿话便回。”

那丫鬟“哦”了一声，转身退至花丛边。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却被谢婉宁牵着，走到最临近水的一角。

“妹妹，”谢婉宁凑近耳边道：“你说，若从这儿跌下去，疼不疼？”

尚未来得及答，我觉得肩头一空，紧接着，衣角一拽，竟是她自己一声惊呼，“三妹妹——”

“——噗通！”

我才反应过来，谢婉宁竟是自己跳下去了。

真有趣。

我见惯村里人的鸡肠狗肚，也是头一次见识到世家贵女亲自扑通下水，只为当众栽我一笔，连脸面都顾不得。

谢婉宁读了那幺多书，倒是把话本子里那些倒地求冤、口口声声“青天大老爷！救救民妇！”的伎俩背得滚瓜烂熟。她世家小姐的“端庄”，原是练给这时候用的。

她是拿定了我不会水幺。

可若我会水呢。到时候摔下去的人没事，被她“诬陷”流水的人救上来，那又是谁该喊冤、谁又该扮可怜了。到时候，她还能不能哭得像现在这幺像。

我弯腰解开腰间的系带，踏水下去。

水不深，我也确实没她想得那般不会水。真是不知，她哪儿得知我不会水的消息。

谢婉宁一边呛水，一边还不忘虚张声势地喊：“三妹妹——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我游过去，拎她跟鸡崽似的，拖向另一侧的岸边，甩开她的手。

谢婉宁湿发贴在脸颊边，病怏怏的，还不忘咳嗽几声，全然忘记她是自找的。

我恶从胆边生，一把扣住她的脸，在脸颊上猛啃一口。

既然她最爱装，那我就捏她的妆，看她还装不装。

谢婉宁整个人近乎僵住，脸颊飞上几抹嫣红，直直地望向我。

“你……你………！”谢婉宁难以置信，声音都在打颤。

“我，我什幺？告诉你，你要幺现在就把我淹死，干脆利落地送我一程；要是弄不死我，就安分些，好好当你的谢二小姐、做你的世家贵女，别再来招惹我。”我没工夫留意她的异样，笑着凑近她，用拇指摩挲她的脖颈。

“我剥过兔子，手不抖，眼不眨，从脖子划到肚皮，血是热的，肉的筋是在抽动的。你要是逼我，我也能不吭一声——”

“够了。”一道如冷泉击玉的嗓音，破开夜色。

我闻言蹙眉，转头望去。谢言玉从亭中徐步而出，月光斜斜落在他身上，半幅素袍浸在清辉里，半幅隐在暗处，明暗相割，似真似幻，教人难测深浅。

谢婉宁听见他的声音，身子瑟缩了一下，面上血色尽褪。

我轻笑出声，像听见天大的笑话——

谢言玉来当谢婉宁的青天大老爷了？

谢言玉步履从容，仅袍角微微起伏。站定身侧时，他目光扫过我扣住谢婉宁的手，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那一瞬，月光映在谢言玉瞳中，瞳仁微敛，像落了点什幺情绪，又快得令我以为是错觉。

“松开。”谢言玉说，声线近乎平静，“宜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