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梧是被桌角的敲击声惊醒的。
她猛地擡头,额头有被键盘印出的红痕,迷蒙的双眼正对上电脑屏幕。
屏幕上的图文在晃眼的白光里泛着蓝晕,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无数蚂蚁在视网膜上攀爬。
“笃!笃!笃!”
又是几声急促的敲击声,像冰锥一样凿开了何青梧还混混沌沌的脑子。
她朝声音处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妆容精致却透着刻薄的脸。
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涂着艳丽口红的嘴唇紧抿着,形成一道向下撇的弧线。
那双眼睛,正居高临下地、毫不掩饰地透出不耐烦和审视。
是部门主管张丽。
“何青梧!”
张丽的声音又尖又利,她再次用指关节重重敲击着面前的桌面,“上班时间睡觉?昨晚做贼去了?还是觉得工作量太‘轻松’了?”
何青梧被这近在咫尺的斥责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残留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突然惊醒的心悸和茫然。
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后背绷紧,动作间,膝盖传来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微微蹙眉。
“对不起,张主管。”
道歉的话语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麻木和习惯性顺从。
四周,白炽灯投下一片惨白的光,照着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灰色格子间,空气里弥漫着香水和廉价速溶咖啡混合的沉闷气味。
巨大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着冰冷的高楼轮廓。
这里是办公室,是她一直工作的地方。
“哼!”
张丽冷哼一声,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指尖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子。
“道歉有用要规矩干什幺?昨天的市场分析报告呢?王总那边等着看汇总!还有,上周那个项目复盘会议纪要,整理好了没有?下午三点前必须放我桌上!效率!懂不懂什幺叫效率?公司不养闲人!”
一连串的命令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叠加在她本就疲惫不堪的精神上。
何青梧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张了张嘴,想说昨晚明明加班到凌晨才把报告初稿赶出来,还想说会议纪要的整理不是她的工作。
但看着张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好的,张主管,我尽快。”
最终,她还是低声应下,只是声音有些干涩。
张丽这才满意似的,踩着那双细高跟,“哒哒哒”地扭着腰走开了。
何青梧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似乎被冷汗浸湿了一点。
膝盖的疼痛似乎也更加尖锐,她撩开裤腿,却并未发现任何伤痕。
很奇怪,她潜意识感觉这里应该会有道伤口。
…不对…她似乎只是搞混了……
等等,搞混了?…什幺搞混了?
刚刚她似乎…做了个梦?是什幺样的梦呢?……
何青梧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些混乱模糊的碎片:陡峭的、望不到头的石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还有……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阴影?
以及…一个被她推开的身影?
她还想再回想,太阳穴突地就像被重锤敲了一下。
尖锐的刺痛将一切念头打断。
何青梧的脸色一瞬间煞白。
“青梧姐。”一个带着关切和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没事吧?脸色好差。”
是木桃,坐在她隔壁的工位,一个刚毕业不久、性格有些软糯的女孩。
此刻她正担忧地看着何青梧,手里递过来一杯刚接的热水。
“没事,就是有点累。”
何青梧勉强对木桃笑了笑,接过那杯热水,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指尖的冰凉。
木桃的依赖和关心,在这个冷漠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珍贵,却也让她心底那丝怪异感又冒了出来——总觉得木桃看她的眼神,似乎……过于纯粹和信任了?
明明她们才共事几天。
“这是又被‘妖艳儿’喷了?”
一个顶着鸡窝头、挂着两个浓重黑眼圈的圆脑袋从对面工位探过来,是财务部的姜墨。
他手里捏着一叠皱巴巴的报销单,脸上挂着标志性的、有点欠揍的嬉皮笑脸,“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来,姜哥给你讲个最新的冷笑话提提神?”
何青梧看着姜墨那张明明疲惫却强打精神逗乐的脸,那夸张的语气和动作,也是莫名熟悉。
为什幺要用莫名来形容呢?他们本就是同事,熟悉是太正常不过的吧?……
可是……
何青梧说不清处那股违和感从哪里来,她总觉得不该这样,而且…她的同事真的是他们吗?……
没等念头落定,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狂跳,那如针扎般的痛感又将她思绪打乱,甚至愈发尖锐,另她疼得眼前发黑,指尖不受控制地痉挛。
下意识不想让眼前两人过分担心,何青梧故作无事地扯了扯嘴角,露出牵强微笑。
“…省省吧,留点力气对付你的报销单,小心连你一起喷。”
“啧,无趣!”姜墨夸张地垮下脸,缩回了脑袋,但眼神里还是带着一丝对何青梧的关心。
“还有桃子,你也忙自己的吧,我没事。”
打发了两个人,何青梧的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室。
王灿和王荷这对兄妹,正各自抱着一大摞文件,在过道里互相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交换了一个“加油挺住”的眼神,然后步履匆匆地走向会议室。
角落里,技术部的谢瑾良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代码和架构图,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幺“正常”。
紧张的工作氛围,严苛的上司,各有性格但都在努力生存的同事,日复一日的报表、会议、加班、KPI……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现实。
可是……
为什幺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
为什幺膝盖的刺痛如此真实,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为什幺梦里那些混乱的碎片,会让她感到如此的真实……?
何青梧端起那杯热水,喝了一口,温水流过喉咙,却无法温暖心底那片莫名升起的寒意和空洞。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处理那堆积如山的工作。
只是这一次,那键盘的敲击声,落在她耳中,仿佛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在收紧。
“啧啧啧……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
无法被探知的某一维度,问心镜的器灵此刻正悬浮在一片混沌翻涌、光怪陆离的意识碎片之上。
祂那双看尽世间悲欢离合、本该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却瞪得溜圆,闪烁着兴奋至极的光芒,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白嫩的小手在虚空中飞快地划拉着,指尖带起道道流光,拨弄着何青梧脑海中那些被祂强行挖掘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庞大而新奇的记忆碎片。
“高楼大厦……铁皮盒子跑得飞快……叫‘电脑’的古怪法器……还有这些奇装异服……天天对着个小框框敲敲打打,名曰‘加班’?有趣!太有趣了!”
器灵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
祂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碎片中展现的异世景象:车水马龙的钢铁森林、闪烁霓虹的都市夜景、方寸屏幕间流转的万千信息……
这一切,对祂这个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上古器灵而言,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玩意儿!
“异世之魂!她居然是异世之魂!一个活生生的、来自天道法则之外世界的旅人!”
器灵激动得小脸通红,朱砂痣仿佛要燃烧起来。
“这可比那些情情爱爱、杀父之仇的俗套心魔有趣千百倍!哈哈哈哈哈!”
狂喜过后,器灵那双灵动狡黠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立刻想到了关键。
“不行不行,这幺好玩的秘密,只配让我独享!怎幺能让外面那群老东西知道?让他们知道了,肯定要刨根问底,把这小丫头的脑子翻个底朝天!那还有什幺意思?”
想到议事殿里那群正襟危坐、神识可能还笼罩着水幕的长老们,器灵小脸上露出一丝嫌弃和不耐烦。
祂可不想跟那群家伙分享这个惊天大秘密。这个“异世玩具”,是祂先发现的!
“得糊弄糊弄他们……”器灵摸着下巴,露出一个狡黠又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笑容,“让他们看点‘该看’的就行了。”
说干就干!
祂伸出手,对着下方那片代表着何青梧心魔幻境的、正在剧烈波动挣扎的光团,凌空轻轻一捏!
这一捏,带着神器的无上伟力,却又精巧无比。
只见那光怪陆离、充斥着钢铁与荧光屏的现代都市幻象,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揉捏的面团,瞬间扭曲、变形。
高楼大厦轰然倒塌,化作低矮的茅草土屋;冰冷的格子间消散,变成炊烟袅袅的田野;电脑屏幕的光芒隐去,映出的是昏黄油灯下缝补的粗布衣裳;主管张丽刻薄的脸庞模糊,最终定格成一张饱含温情的农妇侧颜……
器灵的小手灵巧地翻飞着,如同最高明的幻术师,飞快地从何青梧记忆的角落里抽取着一些真实存在、却又无趣至极的碎片——那是她魂穿此界后,在某个不知名小山村被爹娘呵护成长的记忆:不大却温馨的院落、寡言的爹、慈爱的娘、邻里孩童的玩闹、一起下河摸鱼的欢乐时光……
一个符合此世逻辑、足够平凡的背景故事。
“不过这可是问心魔,观其这世坎坷也就那名邪修了,就以此为引吧。”
祂将真实的记忆打散,把何青梧对邪修的恐惧放大再放大。
灵力凝在指尖在记忆碎片上随心书写,完全按照祂自己的恶趣味,给这件事改写了个完全不同的黑暗的后续——
所有孩子都死在了邪修手上,没人救下他们。
在虚拟的心魔幻境中,无边的恐惧一遍又一遍压垮少女脆弱的脊梁。
“嗯……这样就差不多了!”
器灵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祂小手再次一挥,一道微不可查的、带着神器特有法则波动的光芒融入了这个捏造的幻境之中,将其稳定下来,并覆盖了更深层那些惊世骇俗的异世真相。
“好啦!戏台搭好了,该让外面的看官们放心了。”
器灵拍拍小手,得意地翘起嘴角。
祂心念一动,联通了外界的监控水幕。
几乎是下一瞬间,属于何青梧的那片水幕闪烁几下,亮起画面。
“这?……”
众长老被这转折搞得惊疑不定。
炼器峰峰主再次探查水幕灵力流向,沉声道:“灵力平稳,幻境结构稳固……还是一切正常。看来刚刚只是罕见的一次意外状况。”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虚惊一场的释然,试图为之前的异象找到合理的解释。
苍凛子依旧沉默,只是那深邃的目光穿透水幕上那平凡的画面,仿佛在凝视着更深层的东西。
那短暂的、水幕碎裂的空白,真的只是问心镜运转时的小小意外吗?
这看似顺理成章的心魔,为何总让他觉得……过于顺理成章了?
他虽未和那女孩接触,但从她一系列表现来看,她真的会对那邪修生起如此浓厚的恐惧吗?
掌门轻叩扶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他看着水幕中那个在黑暗幻境里因恐惧而痛苦瑟缩、一遍遍经历“同伴全灭”噩梦的小小身影,脸上无悲无喜,眼神如同古井寒潭,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短暂的寂静后,掌门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缓缓响起。
“窥破心魔是真,暂困樊笼也是真……”
“只是此‘樊笼’之内,囚锁的是过往劫难,还是别的什幺……问心镜既已‘问’过,便到此为止吧。”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既是定论,也隐含着警告——此事就此揭过,不得深究,不得探究。
众长老闻言,神色各异,但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水幕中,那“何青梧”在邪修阴影下痛苦挣扎的幻象仍在继续流淌。
宫翎在一旁将一切都听了去,他目光停留在水幕中何青梧的身上,眼底深处,一丝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沉没,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涟漪。
问心镜器灵满意地看着议事殿内众人的反应。
“嘻嘻,搞定!”祂得意地晃着小脚丫,铜环叮叮作响。
“虽然不足以打消这群家伙的疑虑,但最起码面上没问题,还有钧鸿那老家伙的警告也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祂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核心区域。
只是这一小会何青梧的意识已经察觉多处违和的点,剧烈挣扎着,试图破冰而出。
“哎呀呀,小丫头还挺机灵!”器灵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但这样可不尽兴哦,本座还没玩够呢,可不能让你这幺快就醒了~”
祂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嗯…小小的蛊惑你一下吧~”
器灵勾起抹坏笑,再次伸出小手,指尖凝聚起一点灵光。
这点灵光,如同狡猾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何青梧正在激烈对抗的识海。
下一秒,在幻境办公室里,正对着电脑屏幕、被如山工作和膝盖刺痛双重折磨的何青梧,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童声,带着戏谑和引诱:
“喂,那个冷冰冰的铁疙瘩……砸了它,会不会……很痛快呀?”
“那个总欺负你的女人……她的脸,看起来……是不是很讨厌?狠狠扇她一巴掌吧!”
“还有啊……那些看起来友好的同事,是真的很友好吗?你就不怕他们背后捅你一刀吗?”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鬼魅低语,瞬间钻入何青梧混乱的心神。
何青梧猛地一震,敲键盘的手顿住。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砸掉电脑?扇主管的巴掌?怀疑木桃?